焦虑如同藤蔓,在盛夏的第六日悄然攀爬。中考结束的狂喜早已沉淀,龙袍入箱的轻松感一种无形的紧迫取代。日历撕去一页又一页,尽管开学时间还很远,但八月底的巨兽仍投越来越清晰的阴影。
清晨的马球场依旧有马蹄踏响,却少了前几日的肆无忌惮。雍王谢永玦挥杆的动作带着一不易察觉的烦躁,齐王谢永玳的传球也失了精准。太子谢永珑的哨声里,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连常乐公主谢宁瑛都难得安静,趴在泳池边,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神放空地盯着水波。空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低气压——大家都在看书,或者试图看书。树荫下,野餐垫上摊的不是饼干盒,而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数学分册、化学方程式汇总表。宁王谢永珂吉他靠在一边,无人问津。物理书,那本封面印着牛顿冷峻侧脸的册子,如同烫手山芋,几个人手中传递,翻开的书页上画满了问号和凌乱的受力分析图。
“这斜面摩擦力到底跟什么有关?”桓王谢永珙把书拍在垫子上,声音里满是挫败,“μN?支持力?它到底变不变?”
“还有这个整体法和隔离法…我快被绕死了!”齐王谢永玳抓狂地揉着头发。
“重力分解…分解完了还是不会受力平衡…”我盯着草稿纸上画得歪七扭八的小木块,感觉子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
太子谢永珑眉头紧锁,试图在白板上画图讲解,但听众们眼神涣散,显然没几个真正跟上。
平王谢永琉默默合上物理书,换成了英语单词本,但翻页的速度快得毫无意义。连最活泼谢宁瑛,也对着摊开的语文古诗文默写,唉声叹气。
阳光炽烈,蝉鸣聒噪,书页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跳动。空气中弥漫着草叶的清香,却无法驱散那份源自未知未来的、沉甸甸的压抑。物理题像一道道冰冷的枷锁,锁住了少年们飞扬的心绪。
傍晚,孟逸云和江敏联袂而来。她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沉闷的低气压。孟老师看着树荫下那些眉头紧锁、对着书本发呆的少年,又看了看远处泳池边几个强打精神泼水、笑声却干涩的身影,与江敏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书看累了?”孟老师的声音依旧温和,像一阵清风,“都起来,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鼓励的话语。她带头走向猎场深处最开阔的那片缓坡草地。江敏会意,招呼着侍从抱来几大块厚实的羊毛毯铺在草地上。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带着几分茫然和顺从跟了过去。
夕阳正在沉入远山的怀抱,给天际线染上浓烈的橘红与紫金。晚风带着白昼残留的暖意,拂过草地,带来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大家被招呼着在毯子上或坐或躺。谢宁瑛小声嘀咕:“干嘛呀?看蚊子吗?”
孟老师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渐渐深邃起来的苍穹。江敏则变戏法似的从她的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带绿色镜片的观星小手电(红光模式,保护夜视能力)和一本简易星图。
“躺下。”孟老师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看上面。”
大家依言躺倒。柔软的毯子承托着身体,青草的气息包裹着感官。当视野完全被那片无垠的、深邃的蓝黑色幕布占据时,一种奇异的、令人屏息的震撼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第一颗星怯生生地亮起,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很快,亿万颗星辰挣脱了暮色的束缚,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撒落的钻石,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无边的天鹅绒上。银河,那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天际,无声地流淌着亘古的光芒。白天的焦虑、书本的铅字、物理的难题,在这浩瀚的星海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看,那是北斗七星,像把勺子,指着北极星。”孟老师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引导着大家的视线,“那边,像蝎子尾巴的是天蝎座,那颗最亮的是它的心宿二,也叫大火星…古人用它来标记季节更替。”
“Voyez! La Grande Ourse!(看!大熊座!)”江敏兴奋地用法语补充,手电的红光小心地勾勒出北斗的轮廓,“Et là-bas, c'est Orion! Le chasseur!(那边,是猎户座!猎人!)”她指着冬季星空中最显眼的腰带三星。
“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路灯,没有霓虹,人们就是望着这片星空,确定方向,划分节气,记录时间。”孟老师的声音如同融入夜风,带着历史的悠远,“那些我们觉得艰涩的物理定律,无论是牛顿的苹果,还是爱因斯坦的光速,都发生在这同一片星空之下。它看过王朝更迭,看过人世悲欢,也看着你们,看着你们此刻的烦恼和未来的路。”
太子谢永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回到了猎场月下那晚。” 那晚,是昭朝的终结,也是新旅程的开始。
“是啊,”孟老师的声音在星光下格外温柔,“无论地上有多少深浅不一的蹄印,无论前路有多少道解不开的题,天上的星辰,永远在那里。它们沉默,却永恒。它们见证着一切努力,也提醒着我们,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此刻的得失焦虑,都只是其中的一个瞬间。重要的是,你努力时,抬头看过这片星空,知道自己的渺小,也明白自己的方向。”
没有人说话。只有夜风拂过草叶的沙沙声,远处池塘里偶尔的蛙鸣。少年们静静地躺着,任由星辉洒落脸庞,心中的藤蔓似乎被这浩瀚的宁静悄然抚平。物理题没有解开,但那份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焦虑,在星河的凝视下,如同晨露般悄然蒸发了。江敏哼起一首旋律舒缓的法语歌谣,声音轻得像梦呓,与星光一同流淌。这一夜,没有答案,只有星尘低语和心灵的短暂休憩。
第一周的最后一日。园林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情绪,像即将散场的盛宴,热闹中带着不舍。
清晨的马球赛更像是一场充满默契的表演,互相喂球,笑声不断,动作间多了几分珍惜。猎场深处的瀑布秘境再次迎来了访客,流水淙淙,洗涤着离别的愁绪。
午后,主厅旁的偏厅成了临时的“御膳房”和“乐坊”。皇后长孙颐系上围裙,俨然一副糕点大师的模样。面粉、黄油、鸡蛋、糖霜、新鲜水果在她手下翻飞。巨大的搅拌器嗡嗡作响,烤箱散发出温暖诱人的甜香。她指挥着几位公主打下手:谢宁琮筛面粉精准无比,谢宁玑搅拌蛋清手腕稳定,谢宁玘和谢宁琏负责清洗水果和装饰。常乐公主谢宁瑛被分配去挤奶油花,结果挤得歪歪扭扭,逗得大家直乐,她自己也不在乎,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笑得没心没肺。空气里弥漫着黄油融化、蛋糕烘烤、水果清甜混合的、令人无比幸福的香气。
贵妃谭墨湘也没闲着。她调制了超大桶的冰镇水果宾治,色彩缤纷,里面沉浮着切块的芒果、西瓜、奇异果和蓝莓,点缀着薄荷叶。她还准备了各种爽口的小食。偏厅一角,宁王谢永珂抱着他的吉他,最后一次调试着琴弦。平王谢永琉在一旁安静地削着铅笔,整理他的速写本。
傍晚,“才艺汇演”在暮色初降的庭院里拉开序幕。没有舞台,没有灯光,观众就是彼此。长孙颐端出了她的杰作:一个巨大的、装饰着奶油玫瑰和新鲜草莓的戚风蛋糕,引来一片惊叹。
谭墨湘的水果宾治被盛在晶莹的玻璃杯里,在夕阳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芒。
“演出”开始了:
平阳公主谢宁琮一曲古筝《高山流水》,清越的琴音流淌在暮色中,带着一丝离别的清韵。
宁王谢永珂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了一首流行歌,虽然偶有走音,但少年的嗓音清澈真诚,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口哨。
安然公主谢宁玑和昭琳公主谢宁玘跳了一支她们练习了几天的简单古典舞,水袖轻扬,身姿虽显稚嫩,却格外认真动人。
太真公主谢宁琏展示了她的工笔画习作——一幅园中荷塘的小景,笔墨细腻,引来孟老师和江敏的赞赏。
常乐公主谢宁瑛表演了“单口相声”——把暑假里大家的糗事用夸张的语气复述了一遍,包袱抖得又狠又准,笑翻了全场,连最矜持的长孙颐都笑出了眼泪。
太子谢永珑和雍王谢永玦合作了一个“历史小剧场”——用极其浮夸的表演重现了《洪观皇帝御手赐金牌,大昭太傅水杯压龙袍》的经典桥段,夸张的台词和动作让孟老师都忍俊不禁,摇头失笑。
我抽出尚方宝剑,在皇后和贵妃的伴奏下开始舞剑——古朴的音乐与冷冽的剑光交织,在月色下泛着寒气,剑柄上系着的红绸随之起舞,使我看起来颇有王者风范,引得众人叫好。
最后,所有人(包括两位老师)一起合唱了一首跑调跑到天际的《朋友》,歌声在暮色四合的花园里回荡,带着青春的莽撞和纯粹的情谊。
笑声和掌声是今夜的主旋律。蛋糕被瓜分,宾治见底,每个人的嘴角都沾着奶油,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红晕。然而,当喧嚣渐歇,一种难以言喻的安静笼罩下来。大家或坐或站,望着彼此熟悉的脸庞,望着这灯火阑珊的庭院,望着远处被夜色吞没的马球场和猎场。不舍的情绪如同潮水,无声地漫上心头。
孟老师和江敏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这群少年。孟老师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
打开,里面是一枚枚小巧的、打磨光滑的木制书签。书签顶端,用清秀的篆字刻着两个字——“乐学”。
“送给大家。”孟老师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带着暖意,“高中三年,道阻且长。愿你们无论面对的是物理的斜面,还是英语的长河,都能找到其中探索的乐趣。‘乐学’,是态度,也是钥匙。” 她将书签一一分发给每个人。木质的触感温润,篆字的线条古朴而有力。
江敏也拿出了礼物——印着埃菲尔铁塔和法式甜点图案的精致小本子。“Pour vos notes etvos rêves!(记录你们的笔记和梦想!)” 她眨眨眼,用法语送上祝福,“Et n'oubliez pas: Bon courage!(别忘了:加油!)”
“Bon courage!” 少年们生涩却响亮地重复着,声音汇聚在一起,在夜空中回荡。
夜深了。大家没有立刻回房,而是默契地再次躺倒在猎场开阔的草地上。星空依旧璀璨,与昨夜一般无二。但心境已然不同。没有焦虑,只有沉淀下来的宁静和淡淡的离愁。大家低声交谈着,回忆着这七天里的点点滴滴:第一天的疯狂马球和枕头大战,第二天的猎场骑行和露天电影,第三天的靶场练技和瀑布秘境,第四天的“历史沙龙”和“宫闱秘史”,第五天的制香芬芳和物理愁云,第六天的习题争论和星尘低语,还有今晚的表演趣事、蛋糕甜香和跑调的歌声。那些穿着龙袍蟒袍的荒诞,那些解不开的物理题带来的烦恼,此刻都成了记忆中闪着光的碎片。
“高中加油!”
“Bon courage!”
低语声在夜风中飘散。庭院里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少年们起身,互相拍着肩膀,道着“晚安”。
我回到房间,手指触到抽屉深处那个小小的布袋——里面装着孟老师送的安神香粉,以及我自己制作的那块混合了沉香、檀香和一点点薰衣草的小香锥。清雅的草木香幽幽散发,瞬间将人拉回那个香气弥漫的午后。翻开崭新的笔记本,我将那枚刻着“乐学”的木书签,郑重地夹在扉页。
偌大的府邸安静下来,不时传来几人的鼾声,似在回忆第一周的生活,憧憬着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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