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来,或者死了,乱葬皇家坟场,或者好了,等待皇帝迎娶,大抵是中叔好仅有的两种命运。
中叔衡日日频繁过问“闺女”是后一种可能性居多,还是前一种可能性压过后一种可能性。刚开始,得到的是两种可能性势均力敌,不差上下。
但这日从军机府当值回府,大司徒左将军径直来上房见“闺女”,给她的憔悴和狂乱吓坏了。
坏坏变成了一只脱水的河虾,在榻上徒劳无益地拱身,一次又一次,仿佛在与看不见的东西作斗
争,让它乖乖交出拿走的水来。
父子太医无能为力,说这是魔症,不是病状,病状好治,魔症难医。
“就是砍了我俩父子的脑壳,也救治不了。”父亲太医掉泪说。
那俩等着将死人抬回皇家的内官则笑嘻嘻说:
“至少我俩可以交办差事了。”
“至多费点劲罢了。”
中叔衡很生气,既赶走悲观的太医父子,又喝退乐观的抬尸内官,独自守着“闺女”,心想这该
如何是好,到手的皇帝岳父的荣耀和其他种种看得见和料不到的好处都要付之东流了。
中叔洪没有进来,但在外面守着时看到俩太医俩内官都给赶了出来,情知“妹子”凶多吉少,正
好,他要见到塔墩,问他个究竟,便隔着窗棂提醒父亲:
“爹,要不请来执金吾,也算冲喜?”
“这倒是个法子!”中叔衡说,“快去叫来!”
※※※
得知坏坏给韩鲜冒充索操得了手,塔墩当然愤怒。但他深知坏坏更为痛苦,痛苦之中定然怨恨自己在羊慧君的屋子,在随后离开的马车上,曾连续想方设法拒绝采摘她,从而叫她给皇家退回南山庄院。
而今青春二十四了,够大的了,既有着中土龙国人的老成,更没因此而丢失豪吞人的激越。因
而,在愤怒和后悔之余,塔墩决定启用从未用过的北归路线。
这条路线在他北归之前,一直起着南下传递消息的作用。
那些南下消息,最重要的是鹤立河里是否得了病,病况又如何;有什么突发的天灾**,叫这位
摄政王叔父痛悔杀了兄长木肌理;部族是否因若干天灾**而越发思念木肌理,开始与鹤立河里
离心离德,并期待塔墩北归,以取代摄政王。
若这些条件都满足了,塔墩即可北归,对大龙朝采取不辞而别,生米煮成熟饭的法子。
可惜,这些条件从未满足过,甚至一条都不曾出现。
所以,当维持和保护这条北归之路的柳无害听说主将要冒险救下中叔好,带着她北归之际,持激
烈反对态度。
反对无效,他不惜亮底牌给塔墩:
“就算无害不得已扈从主将北归,申肖也不会容许你为了一介女子回九原送死的。”
如今,当年伏军主帅古国力麾下偏将申肖已是十万屯田大军的主帅,在九原以南,龙邑以北,距
离叶落山孤标宫两百里的屯田营驻扎。这支部队是大龙国的第二条防线,是京城北面最重要的勤
王之师。
申肖曾应诺塔墩,一旦京城出现大不可测的变故,他将率部护送塔墩北上,然后与夺取部族胜兵
指挥权的塔墩联袂南下,一举戡乱,将大龙朝交给仁义之师的最高统帅。
那个最高统帅除了塔墩,还会有谁?
申肖本人不可能,他是那种因人成事的大功臣,并不适合亲做帝王。
冷静下来,塔墩不得不承认,柳无害的规劝是忠言逆耳利于行,自己隐忍了这么多年,千万不该
因中叔好暂时受害受辱而毁于一旦,并饮恨终生。
恰好这时,有个小公公经过塔墩和柳无害身边,轻声让塔墩装作巡视中叔府的安全,就便探视病
况危急的左娘娘。
塔墩匆忙出得皇城,刚拐入崇仁坊中叔府,迎接他的是冷笑着的中叔洪。
“哦来了,不过执金吾大人先得过我这个关。”
“那天,末将唯恐掌钥大人急中生错,故把将军的盲动告知了大司徒左将军大人。”
“果然是你!”
“末将并不后悔。再来一次,若你仍然匆忙举事,我照做不误。”塔墩说。
没想到中叔洪转怒为喜:
“好好,这才是塔墩该做该说的。请,我爹正等着你!”
中叔衡没有耽搁塔墩,与他说了没几句,便将他送到上房中叔好床头,自己暂时回避。
这便有了坏坏梦中醒来,忽见给塔墩握着手,继而又被他抱着的意外之喜。
“来了么,那个渺茫的希望?”坏坏盯着塔墩看,脸上露出笑容,“给这个我喜欢的男人救走,
随便去哪儿安家,接二连三生下孩子,其中有一对双生子,一个叫塔实,一个叫墩厚。”
方才,在剧烈的痛苦中,她发誓要痛恨所有造成她今天这个命运的男人。
首先,当然是大龙朝大皇帝龙长彰,朝廷正是以他的名义强征来这么多的美娇娘的,其中有她自
己。
其次,是皇帝宠臣韩鲜。正是这个男人,差点强行夺去她发誓献给塔墩的贞操,随后欺凌了替她
躺在勘验床上的命姐赵献容,以为赵献容是她中叔好。
再其次,是所谓的“父兄”,中叔衡,中叔洪,正是他俩,强行把她从南山庄院带到京城龙邑。
甚至包括士这个并不存在的人物。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即便短暂出现在梦里,居然一下子
杀死梦中属于她的两个儿子。
最后,不能不一并算进塔墩来——
那天在南山庄院里,他出的计策不仅导致她没能成功献身于他,还造成她像现在这个样子,躺在
中叔府拨出上房里,三天三夜没能起来;最近半天,体内更是源源不断冒出金雾来了,与此同
时,浑身上下翻江倒海,剧烈疼痛,仿佛有个人在里头打筋斗,自己大概要给摧残坏了,再也站
不起活下去了。
“你来看我,还是救我?”她直捷了当问塔墩。
塔墩倒也不诓骗她:
“来看你。”
“不想救我出去,把我弄成你的女人?”
“尚不到时候。”
“是嫌坏坏给蹬道君得了手?”
“这个无关紧要。”
“其实这是压根没影儿的事,”坏坏说,“外人以为得手了,可你又不是外人。”
塔墩没有仔细体味她说的是什么,道:
“姑娘究竟怎么了?”
“太好了,你信我的话,还叫我姑娘。”坏坏太高兴了。
太奇怪了:塔墩不在,她恨他牙根痒痒的;一旦他到了身边,却一点恨不起他来。
“你来了,俺喜欢,不恨你了。再说你来了,剧痛不见了,从未有过似的,——原来痛这东西也
欺软怕硬咧。”
“怎么样的疼痛?”塔墩问。
“身上像是有两个中叔好,一个要自己好好的,一个要自己坏坏的,好好的自己与坏坏的自己便
狠狠杀将起来,疼得俺不想活了。”
“还有呢?”
“两个坏坏,一个是黄发的,一个是黑发的。黄发的让黑发的赶紧起来,快点向天下人澄清蹬道
君压根没玷辱她,他玷辱的是一个死人的影子,所以后来蹬道君也得病了,可怜的皇帝陛下即将
失去他,哭得不要不要的。”
“不要不要的?”塔墩不明白。
“以不要天下,就是禅位来赎回蹬道君给鬼神掠走的灵魂。”
“姑娘起来澄清这事儿,就不再受疼痛君的折磨了?”
“起码黄发中叔好是这么答应黑发中叔好的。”
“姑娘赶紧起来!实在起不来,塔墩背你起来!”塔墩很是兴奋,“眼下,姑娘赶走疼痛,好好
活着才是最最要紧的!”
“可俺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若照黄发的说的做了,黑发的多半不高兴,也要让坏坏疼痛,
多半还是最最难以承受的疼痛。”
“总得试试,对不?”
“是,可你来了,别的都不要紧了。”坏坏流泪说。
“那好,姑娘挨着我,暂时不说话,”塔墩擦拭小姑娘额际脸上的泪水汗水。
中叔好便尽量保持安静,尽量挨着他壮阔的身体。
这样,重新徘徊在她身上心间的疼痛又好多了,——方才,在她对塔墩说自己身上有两个中叔好
之际,黄发的发怒了,说她和黑发中叔好其实是同一个人,只是黑发的不擅长思想和说话罢了,
自己代言她罢了。说罢,黄发的说出古怪的咒语,便又让坏坏疼痛起来,以此逼她屈服。
但塔墩的亲吻和抚摸竟能抹去一阵阵袭来的疼痛。
“这样问你吧:若你能验证澄清了便不疼痛了,你会照着黄发的坏坏说的么?”塔墩问道。
“不!”
“为何?”
“蹬道君确确实实作恶了。”中叔好坚决说,“不是我,也是她。”
“姑娘说的她是谁?”塔墩难以置信。
“反正是她。”坏坏含糊说,“究竟是谁,暂时说不得。”
“就是说,坏坏姑娘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总之,无论如何不把有说成无。”坏坏认真说,“若说了,就是欺天瞒人,人神共愤,不得善
终,不配将军来看我来爱我,来驱散我身上的痛。”
塔墩一手使劲搂着她,一手抚摸她的头发,心想是的是的,世上多半有两个中叔好,一个黑发
的,是婴儿,一个是金发的,是少女,是少女金发的取代了婴儿黑发的,所以金发的那个才那么
蛮横霸道,一直到现在。
想到这里,他指间的黑发忽然褪去了黑色素,将隐藏着的纯金色透露出来。
与此同时,坏坏又变成为脱水的白虾,从塔墩怀里滚落到地上,一拱一拱;嘴巴也一张一合,无
声叫着痛啊,太痛了。
塔墩流泪,赶紧要抱她回来,但她一顿一拱,始终回避他。
塔墩从不惊慌失措,但现在恐惧得拔出朱亮转赠给他的皇帝宝刀,把它高高举起,在中叔好四周
砍来刺去。
“是的,将军若马上杀了我,若砍我成两段,坏坏便不用再受苦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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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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