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天线交际有黄光闪过,在黑夜昏雨中细若黄线,眨眼而过,但这细细一线却令城墙上的士兵骚动起来,立派人去禀告柳合。
城东外,四千余武军骑兵俱穿着缴获来的缙军铠甲,藏在野林中。
风临伏在草丛望着前方城墙,雨水将她脸冲刷得如冷玉一般,黑睫下的眼眸清冽寒亮。
南方隐隐传来骑兵出城的声音,宁歆知道是行动的时候了,不觉间攥紧手,看向身边下属:“还记得要求么?”
“在找到目标前避免交锋,不准多言。一旦动手,至多两刻钟,必须出城。都记清了?”
周围人都点头。
此时风临声音悠悠传来:“缙军口令可也记下了?”周围几个军官都道:“出行前南司长已切切告来,属下们都滚瓜烂熟了。”
大雨之中,风临提起兵器,对她们扬眉一笑,这一笑,好似天地间的雨都停了,耳边风声雨声全然不见,唯有她一双眼眸炯炯望来,亮如炬火。
“走,孤带你们逛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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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伏击地,榆树林中,缙军正淋雨候敌。
两刻钟前,乞勃延说去侧袭追兵,一去再没回来。
几里地外究竟怎个形势,这边没人知晓。久等不见前兵引人来,只得再派人去探。然而这都是那些兵的事了。
后方侍卫不管这摊子,将风恪背到车上,吩咐速回城,并于途中唤醒了风恪。出乎意料的是,风恪醒来后并没有发怒骂人,而是湿漉漉呆坐在车座上,任由残存的雨水从脸上滑过。
车外雨声混着车轮声入耳,她坐了半晌,喃喃低念:“为什么吾总做不好事?为什么这一次又没做成?”
她被雨淋得湿透,发丝与衣裳不停滴着水,细细发抖。侍卫将毯子扯来披到她身上,她低语:“真冷啊,冷得像紫宸殿的金堂……”
“你去过皇宫吗?”她问。侍卫摇头。
风恪紧紧裹住毯子道:“皇宫里的砖像冰一样冷,吾跪在上面只一小会儿,腿就冻麻了。可比它更冷的,是母皇的目光。”
她怔怔看着地面:“我再也不想受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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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州城内,一见信弹,士兵亟跑去禀告柳合,柳合喜悦,但不知战况详情,便派人去问,正此时下头来禀,前线有骑兵回报,称破城在望。柳合大喜,当即增调三万飞骑,令攻克昌州。
消息传到府堂,刘达意大惊,立叫柳合前来,斥问:“你经了谁同意!”
柳合冷笑道:“我以为,我调我的兵,并不需别人同意。”
刘达意一愣,立时暗怒:真想不到都这时候了,她还有空怄气!蠢妇恐将坏我大计!
对方说出这话来,便是试探,这个时候决不可示弱半点,否则今后都要给她拿捏。故此刘达意也呵呵一笑:“你的兵?那么敢问柳将军,你的兵这些时日吃的、喝的,都是谁在养?”
柳合脸色微凝。然对面的话未停。
刘达意缓缓踱步:“这些兵每日的饷银,她们磨损的铠甲、折断的兵器,乃至她们骑的马、养的狗,又是谁在供养?”
柳合并不吭声,然脸已隐灰黑起来。
刘达意停下脚步,转头盯向她:“十万大军,说得威武,若没有钱粮,也不过是十万散沙罢了。”
此时此刻,柳合的脸色已是很不好看。
刘达意有意敲打她,然而飞骑营的兵终究还是听她更多一些,所以刘达意再恼怒也都不显,觉火候差不多,便放缓声调:“柳将军,我知你心中不大痛快。那东蛮子有什么本事,来了就轻慢你?我也十分恼火!但如今我们用人家的兵,借人家的势,少不得要听人家几句闲话。前头仗败了,怪不得那四王女生气,换了你,我虽跟着难受,但实在无理去拒。”
柳合面上讪讪,扭过头去。刘达意走上前缓言道:“我前头向全州放言死守,何以忽使兵诱敌?非是我自相矛盾。柳将军,你或许不信,我也在为你想法子啊!难道我的将军丢了颜面,我能不着急么?我设计引开那王女,又引走平州大军的目光,所图乃是长吉。将军,你的兵今晚原是要攻下长吉的。”
柳合目光一顿,回过头来:“如果打下长吉……那么粮草银钱便都有了!”
“是啊,这可是一份大功。然而现在呢?”刘达意作叹气状,“你调走骑兵,城里还剩什么?我们还拿什么去打?”
听至此处,柳合顿时懊恼不已,同时诧异她竟如此为自己着想,一瞬间连前事也都忘却,不禁跺脚道:“都怪我也!”忙上前问该如何补救。刘达意心中微微一笑,遂引其改令,调兵向长吉。
传令兵快马出南城门,追大军而去。
城门前,七八个士兵正慢吞吞地关城门,忽见有一队伍驰来,都愣了下。
雨夜中模糊观人数,约有个几千人,前列有一人脸上涂了灰泥,在夜里看不清面容,然难掩满身威气,正是风临率队而来。
原来她们见有大队出城,料有机可乘,便自东驱驰至此,试图入城。
守门士兵们哪知晓这是敌方假扮的飞骑,只觉刚放出一大队人,又来一队人,难免生怪,连忙喝止。
风临等人称前军有急情禀报柳将军,叫开城门。守兵将信将疑,派人去对口令,核对无误,又检视一番,见其兵甲武器俱是本军装备,这才放行。
过了瓮城、进了城门,仍有守兵目有犹疑打量她们,风临觉察,立使眼色,宁歆上前就是一个大耳光:“混账羔子!磨磨蹭蹭,耽误了军情你担待得起么?!”
那守兵挨了这一掌,疑虑尽消,再没多话,捂着脸退到一旁。守兵们都来劝说,风临喝问:“将军现在哪里?快引我们去!”
众道:“应在府堂罢。”便派了个小兵与之同行禀报。
风临神色自若,带着紧张的部下们驾马向前,于大雨中直驱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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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州西。
顾张二人早已收兵回撤了。
先前两次敌兵来引,二人看穿,料前方必定有大埋伏。
且顾崇明本就不信风恪会以身犯险,在觉察有诈后亲自带了两个骑兵从侧绕前,左望右望也没看到疑似风恪的身影,便笃定这是场彻头彻尾的诈骗,冷笑而回。
如此一来,真是再无淋雨受苦的理由,两人一拍即合,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盔甲上,吵得厉害。顾崇明面色不好,给这一吵更显烦躁,抬起一手捂住伤眼,脸苍白得很。
阴雨天眼伤刺疼,她头痛欲裂,兼雨声扰耳,连听声辨位也受干扰,状态实不利于作战,撑到现在纯为复仇,却扑了空,如何不愠。
昨夜她睡觉时,梦见个小孩子,看不清脸,瘦瘦小小的,哭着朝她喊:“姨母救我!”
顾崇明当即惊醒,满身冷汗,再没能睡着。
此时黑天大雨,阴寒遍体,她不知怎的又想起这梦,霎时焦火烧心,难以安生。
正焦燥之际,前头忽响起细微马蹄声,有两个缙军打扮的骑兵朝她们跑来。部下刚要射杀,就听对面连声呼喊:“张姐是我们!勿射!我等奉太女命前来!”
张通鉴忙止,叫人上前去瞧,认出竟是同袍,忙命领到面前:“你们怎么在这?怎么这幅打扮?”
二骑抱拳而道:“太女口令,请两位率部赶往昌州南城门,预备接应。”
四周人还未反应过来,张通鉴脸色已大变:“此话何意?殿下现在在哪?!”
骑兵小心打量她一眼,紧张回说:“殿下此时应在昌州城内了。”
霹雳天降,张通鉴脑袋里轰一声,再喘气时,眼前居然有些发黑:“在城里……”
饶是顾崇明也愣住了:“她跑去昌州了?带了多少人马?”
“四千……”
张通鉴登时大喊:“全员调马!立刻往昌州赶!”
后方顿时马蹄雷动,唯顾崇明还在满面惊讶地问那传信骑兵:“当真么?真就只带四千?”
此刻张通鉴忽然道:“顾女郎,殿下如何待你的,你可不能忘了!”
“没忘!”顾崇明没好气回头,握起马缰调头,咬牙切齿地道,“谁说我不去了?当真最难消受美人恩,走罢!”
说罢她扬鞭催马,二人率部疾驰往南。
而在大雨另一边,风临已率部深入州城腹地。
与寻常州城不同,昌州州府并非仅子城有严固城墙,而是整个州的外围都被城墙围护住,包裹住各县邑,此皆前人抵御外敌所建,更是刘达意等人择此为据地的原因之一。
过了边县,近了中心内城,大部兵马就要止步,只两三人跟随守兵进去通传。
未免旁人紧张露馅,风临便只与宁歆二人入内,见机行事,余者由心腹骑兵带着,明面说等柳合将军吩咐,实则候命。
内城城楼上,游瞻正在两个士兵的看守下夜观天象,预推雨势。
说是观雨,但她眼却悄悄向平州望去。夜空下,隐可见一股悍气直冲天空,连城上黑云都翻腾如沸。游瞻叹气:此君威不可挡也。
两日来她远望平州城,见其上有五彩云气,观其军营所在,见龙马之气隐隐升腾,势直冲天,便知君已临城,王者征伐既定。而今观夜雨天象,几可断定西方伏击已败。
大雨淋伞,游瞻垂目叹息:我身处此地,无异弃明投暗。逆党早晚败亡,须早早逃脱才是。弟弟从前与清华公子私交好,或可以此为契口去投太女。只是老母还在她们手中,该如何解救?
城楼下似有两个淋透的骑兵要入城,士兵开门,在雨中不耐地喊问口令。游瞻随人往府衙复命,下城楼听见城门开合,心绪浮动,不禁想起昨晚母亲的话。
游母因伤生病,气息恹恹,却仍挣扎着对她说道:“我观缙王绝非长久之相。女莫管我,亟寻机外逃,投太女以戴罪立功,保全家中,勿使全族为逆所累!”
雨声淅沥,打乱回忆之音,游瞻抬头,站在雨里看向城门,两个骑兵策马从她身前驰过,马蹄踏起飞水数点,落在她鞋前。
风临与宁歆策马,一路上她们暗观途景,估算兵力,同时记路,不多时已赶至府衙,未料来迟一步,柳合议完事早离了此处,往军营去了。两人只好再往别处赶。
然真若跑到对方军营行事,那可未必能脱身。风临与宁歆暗对眼神,问柳合何时离开,得知刚走没多久后,立刻上马急追,终在半路追上。
呼喊声里,一辆三马马车悠悠停在大道正中,马不耐地嘶鸣,两旁有百来名士兵,都披着雨衣转头看向她们。四周楼屋很多,但一扇窗都不亮,道上昏黑,仅靠前头士兵手里的灯照路。
夜漆暗,无数雨点从天落下,携风降下,将灯笼光打得扑朔。
四周极静,又似乎极吵,仿佛有刀铿箭影在雨幕中杂乱穿梭。身子早被淋透,该阵阵发冷,风临却感到有一股灼烈的热意自肺腑升腾,直烧到双眼。她紧紧盯着前方的马车,嘴角忽慢露出丝微笑。
马车旁一个亲卫淋雨小跑来询问,复回禀报。
群兵注目,宁歆异常紧张地望着前方马车,两手垂在身侧,身子紧绷成一根弦,时刻准备拔刀。正在此时,前方马车突然发出一声声响,有只手推开车窗,向她们招了招:“有何急情要禀?上前说来。”
风临眼光大亮,迈开脚步快走上前去。
柳合坐在车中正等着车外人行礼禀告,忽觉窗外人来了后并不动作,似只站在那里。她这才瞥眼看去,见乌黑的夜雨中,一个人直勾勾地看着她,在笑。
冷雨冲刷净对方脸上的泥尘,沿着鼻梁与下颌滴下,在夜里分不清是黑是红。她慢慢直起身子,身形舒展,仿佛拔节的竹子,一层层褪去泥衣,最终挺拔地立在柳合面前。
柳合心生异,伸头眯眼去看,就在此时,头顶细电过空,闪电映亮人面。
刹那间,宛如钢刀拔鞘,寒光冷照在柳合眼中。
也就在面前人笑颜入眼的那刻,柳合脸色大变,如遭雷劈,张口颤道:“定……”
一道电光骤自夜空炸过,白光亮彻天地,带起巨雷隆震。
电闪雷鸣里,宁歆与众兵看到风临抬手探进车窗内,将柳合活活薅了出来。
宁歆瞪大双眼,铮然拔出刀来,当即捅向最近的敌兵!
破裂的车窗、丝绢混着柳合的惨叫声落地,风临抓着柳合,面无表情一掌劈下,直接将人劈昏,单手拎起。
滚雷铺天盖地落下,天地仿佛都在这瞬陷入死寂,宁歆拔出血淋淋的刀,风临将人扛起,笑说:“跑。”
远处的士兵此时如梦方醒,惨白着脸大喊:“有细作!!”
宁歆夺敌陌刀丢给风临,二人迅抢马而上,扬鞭便跑。
道上大乱起来,数百士兵仓皇上马、拿兵器,呼喊追赶,两人不去纠缠,只全力催马,急驰狂奔,一路绝无废话,但凡有兵近前阻拦,直接斩之过道。
防着有人放冷箭,风临将柳合当做肉盾,护在宁歆身后。宁歆哪能不知她心思,奈何此刻全力奔逃,不敢稍慢,只得恼骂:“我还用不着您护!快到前头来!”
风临道:“快跑吧。”
府衙前,游瞻刚下马,正垂头耷脑地要往里走,忽而见两道影极速从道上驰过,还未及看清,就听得后方追来数十人,口中呼喊:“细作入城!将军遭劫!”“快拦住!”
“北骑?”游瞻大惊,忙转头去望,满面雪白。四周喊声越来越乱,她心知这或将是唯一脱身机会,一咬牙,豁命夺马上街,趁乱往母亲所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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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吉城内,黑烟升腾,子敏文与一众官员、士兵站在被扑灭的知州宅前,冷眼看着面前跪着的知州家小。几个差役湿巾掩面,进宅搜寻。
雨粒打在伞面,噼啪作响,子敏文冷脸俯望他们片刻,道:“全押下去严审。”
长吉刺史闻言快步上前:“女郎,这等失火小案,就不劳动您了,某遣人过问便是。夜深雨重,女郎仔细身体,早还歇息罢。”
子敏文不动,睨望向她,冷冷一笑:“我是朝廷派来的督使,东宫亲委的巡官,整个长吉的事务没我不能过问的。我的吩咐落地,你不从,即是抗命。刺史,你应知道上一个抗命巡使的人,是什么下场吧?”
刺史不言语,额前冒出些汗珠,默望着她。子敏文道:“现在我要严审他们,刺史允还是不允?”
“巡使既然有令,某岂敢言否。”刺史道,“然而此正非常之时,知州家中失火,遭贼人劫掠,已是苦主,再严苛其家人,岂不伤人心?亦有失道理。”
“你也知道是非常之时——”子敏文刚冷笑开口,便见街东一骑兵疾驰来禀:“报!赵将军传信,城外李家坡处见敌兵大部!”
子敏文愣了下,旋即拧眉大怒,转过脸指向刺史等人,对士兵大声道:“来人,将他们全部押下去!快马通知各部,即刻起城内所有兵力由云将军一人指挥,但有不从者,当场军法处置!”
四周北军士兵立动,长吉全城戒严。
而在辽城前,三万骑兵已至,与北骑、守备军展开交锋。无数箭矢随雨点落下,打向飞骑,让这场夜战愈发艰难。
这时,柳合命令传到,说不得是天意的捉弄,还是人为的戏弄。
飞骑骑兵雨中奔波,战意本就不坚,在辽城前刚开攻势,便遭大伤亡,此时受到柳合调令,立暗喜依从,调马欲撤至西道赴往长吉。哪料白青季见她们要走,立刻拨兵出城追击,飞骑不得不割舍一部分断后。
但往长吉方向赶的骑兵却也没能获得想象的顺利。赵长华早已在道上伏等多时。
实际上,赵长华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但这样热闹的夜晚,耐心的道主总不会缺客人。当飞骑如鸟群扑来时,赵长华吩咐士兵们拉开弓,热情地迎接了她们。
在未通信的情况下,白青季与赵长华配合默契,一个据城关,一个扼要道,东西夹击,将缙军牵制在雨中。
而如愿以偿引开了城中大部骑兵的风临,在昌州城内抓着柳合,疾赶至内城城门,与四千部下汇合,向城外杀去。
这一场真是杀得昏天黑地。
因风临二人逃得快,敌方还未及调来军营守军,身后追兵不多,是以杀出了城门。半柱香后,追兵携大批东夷兵赶到南城门,意图追击,然而此时风临早已与张通鉴、顾崇明等部汇合,打开外城门,往平州驰去。
缙军率万数步兵出城,想夺回将军,奈何都被张、顾部打退。眼睁睁看着风临策马,消失于夜色。
天像被捅出个窟窿,雨倾盆而下,在大地打出水汽烟雾,弥漫整个东疆。
雨声中,无数兵器相割,刀撞马吼,血同雨落,暗河沁土。
不知过了多久,似夜天的浓色终于流尽,天幕一点点浅淡,云后探出一颗浅星,发出稀薄亮光,照亮一小片薄天。
雨不知何时停了,地面红河缓流,淌过惨白的手。城前厮杀声早已消散,零星几个水点从天落下,打在战士暗红的铁甲上。白青季湿漉漉地倚坐在尸首旁喘息,身畔陌刀已卷。
有几丝日光从云后透出来,白青季疲惫地抬头,忽然间看到什么,微微愣住。
辽城前方,一队暗红人影从天地交线现身,慢慢行来。
无数马蹄踏过地上血红的水,踱至城下。
在尚且昏暗的天色中,满身血的风临勒马于部下前,像打猎满载而归的猎手,将肩上的人丢在地上,向她们扬眉一笑。
地上士兵都不约而同怔了下,白青季疑心看错了,唰地起身上前,身后士兵们也都忘了疲惫,纷纷飞快起身,快步上前看。“柳合……”白青季怔道,旋即由怔及诧,由诧及慨、及愤,大声道,“是柳合!是柳合!”
满场北军士兵都一下沸腾起来,呼地围来,远处那些疲惫不堪的也都站起,丢下武器跑来围观。见到那张熟悉万分、可恶至极的脸后,她们全都激动起来,“是她……真是那狗娘养的!”“原来殿下是去……”“把她抓起来,给我们同袍报仇!”“姓柳的!我杀了你!”一时间群情激奋,有人抓刀就要冲去。白青季喝止,不许她们杀了,但并不拦着她们殴几下。
后方的顾崇明守备军部沉默异常。北军士兵愤骂不休,白青季想起同袍,眼眶微红,走到风临面前,一字也说不出,只一把攥住风临的手。风临满身是血,疲惫不堪,却是重重回握住她,继而回身,也重握了宁歆两下。宁歆原本尚能镇定的心忽而大怮,眼眶瞬息也红了,不言语,重重地点头。
半柱香后,在士兵们激动的声音里,风临唤开了辽城城门,也将一个消息传至平昌两军,震惊了敌我双方——
太女与宁歆率队潜入昌州,掳走柳合。
此时此刻,昌州城内究竟是何光景,尚不得知,但平、吉二州已是振奋激昂。
入城后风临命人通知各部将自己归城,将昏死的柳合挂在马上,叫人在军中走一圈,再送给南嘉审问。随后她匆匆令精力尚济的将官接替防守,便速归府舍寻子徽仪。
再多站一刻,她感觉就要倒在街上了。
回去的路上,她看到城内大街道上支起许多简易棚子,里面无数医士忙碌,有些伤兵坐在地上,一人抱着一碗热姜汤喝。见到风临,有个医官跑来禀告,也递给她一碗。
风临接过问:“谁备的姜汤?事做的不错。”
“是公子。”医官低头回道,“昨夜医士们都在忙,实在顾不上,这些是公子的人熬的。”
风临微愣,再低头去看碗里的热汁,心里意外且复杂,“他在哪?没在府宅吗?”
“公子在医舍帮忙。”
宁歆是真撑不住了,在风临的要求下飞快喝了碗姜汤,就伏在马上,半死不活地回去卸甲了。风临也睁不开眼,身子冷劲也上来了,但还是执意先去找子徽仪。
医舍后院,一大批人在忙碌,院里好几个锅在忙,有点煮布,有的煮药。子徽仪就站在其中一口锅后。
子徽仪似乎也一晚没睡,站在简陋的棚下,系着襻膊在一口锅前煮纱布。阵阵水汽里,他的容颜显得很苍白。
四周有很多医士快步往来,吵得很,他一时没察觉人来,只低头将煮好的白纱布一个个用竹夹夹出来,唤人往医舍送。
星程在院门口忙,先看到风临,拔腿就朝子徽仪跑,急切地喊了两句,子徽仪手里竹夹哐地掉在锅台,飞快抬头去看,刹那间脸上血色尽褪。
风临站在院门口,弯眼望着他笑。她脸上许多红痕,浑身湿漉漉,身上铁甲染得看不清铁色,一滴一滴往下滴血水,两只手垂在裙甲边,乌红透底。
她笑的时候身子在晃,像给风吹得站不住似的,还有心思抬手跟他招一招:“徽仪。”
她笑道:“你猜我抓了谁回来?”
子徽仪僵硬地张口:“抓了谁回来?”
“柳合。”风临眼中闪过丝灼异的亮,“我跟宁歆把柳合抓来了。”
子徽仪看着她身上的缙军甲,嘴唇发白道:“你昨晚去昌州了?”
“嗯。”
昨晚白青季、赵长华、顾崇明诸部都各有任务,大部队都分派出去,她拿什么去的昌州?子徽仪脸色愈白,问:“你带了多少人?”
风临抬手对他比了个四,好像有点得意地抬头说:“我只带了这些,就把柳合从昌州里薅了出来,厉不厉害?”
子徽仪注视她,慢扯起嘴角,冲她一笑。他从没露出这样难看的笑容。
“你厉害。”
他说:“殿下,你真厉害。”
可他嘴角牵起,风临上扬的嘴角却渐渐下落。院里比方才静了点,远处明非敏锐察觉一丝不寻常,紧张暗看。
风临凝视子徽仪,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
诡异的是,话就到这截止了,像没说完,但确实没了。
子徽仪柔软的唇立刻抿起,也露出紧绷的神色。但风临没再说什么。
她望了望他,微不可查地呼了口气,慢慢走到他面前,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算了。好困。”
刚触碰到他温热的肩膀,疲惫立时涌上,风临合目,无声汲取他的温度。
院中列列白布飘动,水汽蒸腾,遮蔽住身影。子徽仪慢慢抬起手,隔着冰冷的甲,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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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临当真是累极了,回到府宅坐在椅上,甲还没卸完,就头一歪睡着了。秋医官怕她感风寒,硬着头皮给她唤起,速检有无损伤,让喝了药汤换了干衣服,才快快退下让她休息。
旁人不敢惊扰,都随医官退了出去,只子徽仪一人留在屋内,风临说想和他说点话,但刚说了句:“头发粘着好难受……”就倚在凭几上睡着了。
子徽仪默不作声,拿来枕头,挪开凭几,将她轻放躺,随后拿来热水盆放到小桌上,解开她发冠,轻轻给她洗头发。
沾满血污的发有些都凝了,他用手指一缕缕分开,在水中轻洗,血水在热水里化成红雾,流过他雪白的长指。
一把发还没洗完,盆水已经红透了。
子徽仪握着手中湿漉的长发,嘴唇苍白无色。
好不容易洗完发,他去外头叫人送来两个暖炉,给她烘头发,盖好被子后,就默默坐在她身边。
风临倚在枕上,沉沉睡着。晨光落在她脸颊,照出一道细小的擦伤,暗暗的,像瓷器的裂纹。
子徽仪起身去拿药膏,挖了点药在指,伸手去触碰伤处,没想到伤血未干,指尖碰到那细痕,便沾了层浅红。
他猛地将手收回,低头去望,白皙指尖上一道细红,像刀子割了的小口。
湿冷的疼意钻进心脏,子徽仪终忍耐不住,快步走出屋外,将药盒狠狠丢在了地上。
药盒哐当落地,顺着台阶下滚,子徽仪的身体也像失了力,愣愣地蹲在地上。半晌,他抬起双手死死抓住头。
可惜风临也没能睡多久。一个时辰后,一位派往昌州的小兵归城,带来了个重大情报,部下不敢耽搁,即刻前来禀告风临,不得已将她叫醒。
风临速速爬起,胡乱抓个发带,将清香干爽的长发扎起,速套了个长袍,便快步往议事堂赶。
离开屋子时,她看到子徽仪神色平静地站在屋外,对她颔首。雨后的风吹起他的衣袖,他站在廊下,美如一张水墨画。
风临心里温热,也对他点点头离开。走出院子时,她脚踩到了个小圆盒,因着急,她没细看,跨过就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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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雨夜夺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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