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过宜秋宫门入东宫。在这东西走向的长街上,并列三座宫殿,分别是宜秋宫,承恩殿和宜春宫,俱是守卫森严。
东宫诸人素来爱在居中的承恩殿议事,因此跨入宫门前,楚棣便吩咐落轿,步行前去拜见,以免落人口实。
正拖着伤腿上阶,殿前当值的翊卫中郎将便赶来接他,扶住胳膊,关切道:
“二殿下,伤好些了吗?”打量那腿,连礼都忘记施,显见是旧相识。
楚棣淡然一笑:“好多了,多谢。”这厢边走边问,“卢将军,怎么今日不在殿前议事?”
这唤卢绾的中郎将是太子心腹,自幼随侍身侧,伴读、习武,寸步不离,最是忠心不二。十六岁上入编东宫翊卫队,至今已近十年,着一身红黑甲胄,神采奕奕,品貌不凡。
卢绾笑道:“我的事了了,特意出来接您。”
“哦?”楚棣讶然,“殿下知道我要来?”
“是。”答得简洁。
离得近,卢绾瞧见楚棣鼻尖渗出的细汗,到底不忍,正想开口调节,二人已至殿前,近侍林华出殿来,虾腰将楚棣引进门去。
正殿烛光充盈明亮,向右一弯,屏风后面是一间精致偏厅,临水而建,墙上居中挂着国中舆图,案几和地毯上堆满奏折,旁边是珊瑚鸟站架,上面站着一只威风凛凛的葵花鹦鹉,剑架居左,左右两边摆放长案,案上放着一把琵琶。
太子楚棠二十四五年纪,一身绛红常服,外披黑轻衫,脚下一双木屐,在舆图下负手而立,一派潇洒闲雅。听见声音,漫不经心地回头。
“棣儿来了,棣儿来了。”鹦鹉报信。
楚棣呆站着,没有行礼,没有言语,眼中只是他的影子。注视着他,一如在照镜子。什么都不做,却冥冥之中,已把什么都做了——
窗外松枝微颤,瑞兽嘴里吐出缕缕白烟,不过片刻,已在风中消散。
他别脸,望向窗外,不禁轻颦浅笑:“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阿兄今日好兴致。”
楚棠在上首落座,闲闲一笑:“忙里偷闲,聊做消遣耳。谈何好兴致?”
楚棣不接话,自顾自问:“听说兄长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楚棠面色稍暖,“好多了。阿娘说你腿伤严重,我本想去瞧你一眼,但怕过了病气给你。可巧今日一早宫里传话,说你要来拜我,我便偷懒没去御前奏对。”
“那倒是做弟弟的不是了。”楚棣噙起笑意,深深一礼,“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楚棠的眼,如一片深潭,面上波光闪动,水下幽深无比,暗流涌动。
万人之上的日子,多无聊烦闷,只因将来要做天下之主,便将眼当作网,撒向极目处,像一个渔人,酝酿,下网,等待,捕捉,不允许有任何漏网之鱼。
所有的一切,都被网在其中,直至扭曲。
他忙唤他起来:
“阿弟,不要多心,为兄虽居东宫之位,但心里从未将你当作臣子看待。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要如此见外。一别多日,难道为兄不能对你常怀思念?”
听见这番说辞,楚棣疑心梦魇一事已传到他耳朵里,一时不得法,只好一阵大笑:“君臣之道在前,亲情人伦在后,这是正理。兄长对我常怀思念,焉知我对兄长不是一轮明月印波心?”
楚棠不管,只说:“你到近前坐下。”
楚棣应声上去,在楚棠手边跪坐。
昨日御前奏对后,圣人将楚棠留在御书房内说话,不知是人在病中,忧思深重的缘故,还是别的,只说到外界流言纷飞,太子要置胞弟于死地,便泪流满面。
楚棠心知肚明,父亲是为小弟的将来担忧,他虽未做过一星半点,但保不齐手底下有糊涂人,做糊涂事,故暗下决心,为父解忧。
目光流连于楚棣身上,思忖好久,楚棠终于开口:
“昔日,我们一同在立政殿长大,慈亲相伴,兄友弟恭。耶耶不舍我搬入东宫,但我执意走了,叮嘱你多陪伴阿娘和幼妹,你就是不肯,宁愿跟着三叔去南衙吃苦。是,三叔对你百般照顾器重,可是耶耶高兴么?棠棣交辉,你都忘记了!比起爱你,耶耶更不愿看你我相争,所以不肯放你出阁,连个亲王都不给你封。你那日梦中哭诉,我能明白其中缘故,但我不懂,你是真的害怕,还是戏弄双亲。”
一番肺腑之言,说得楚棣渐生恼意,想走却是不敢,只好竭力压制心中的不甘与怒火。楚棠生性多疑,普天之下,所有真相都在他缜密的心上,容不得旁人置喙。
面对他,楚棣半句辩白都嫌多,故一味沉默,忍耐。自以为早已习惯父母的偏心,可真相刺痛了他,多年困惑,都在此刻得到答案——只因怕他争,便不放他出阁,不封亲王,不指婚。
不禁气极反笑,长叹一声。
瞧在楚棠眼里倒像疯了似的,可怜他,所以安慰道:
“究其根本,这些事,只是耶耶想让我来为你圆满。你近日在宫中侍疾,难道看不见那一天越来越近吗?你不要急,届时我会遵从耶耶的期望,对你委以重任,你在军中自在,我便封你做上将军,让你节制天下兵马,比做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要更痛快。阿弟,别再害怕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并非施舍,可就叫人越听越不是滋味。
“上将军,节制天下兵马,厉害。”楚棣讥讽道。
“裂土封王,四乘轺车,统领六率府,赐食邑万户。”
楚棣但觉不妙,嘴上却不点破,只是笑:“你要封我做太子?”
楚棠摇摇头:“阿弟,你知道我的意思。三叔一向亲近你,他的印,交到你手里,对咱们三个都好。”他自说自话,丝毫不顾楚棣感想。
楚棣早知有这一着,可没想到,他要自己去做这把刀。着实吓了一跳。再谈下去于自身无益,只好说:“祝殿下得偿所愿。”到底心灰,又道:“来日继承大统,封小弟做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逍遥此生便罢。”
“你当真对我不满至此?”楚棠眼睛微眯,近乎质问。
“你别忘了,在我熟睡的时候,父亲问你‘棠儿,你想不想做太子?’”说到此处,楚棣心痛如绞,顾不得将来是死是活,再一次气极反笑,“父亲可曾这样问过我?”
“我说我不想。”
“可你仍然做了太子。”楚棣妒火中烧,忽的跪直起来,怒目圆睁,“这就是我的父亲!”
“你只记得耶耶问我,那你可记得我问耶耶?”
“我记得,我全都记得!”楚棣起身,走到剑架跟前,抚上剑鞘,哽咽着,“我们失去了两个叔叔,他们死了,我们才有三叔。”
“他们为何而死?”楚棠神色自若。
“那要问你,太子殿下。”楚棣回身,脸上两行泪光。
“耶耶用心良苦,不止为我,也为你。你当年不谙世事,耶耶不能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与你。后来你长大了,学习列国典籍,六经皆通,既勤奋又上进,连我的太师太傅都对你青眼相加。只是,那时咱们尚未出生,镇国公主府把持朝政,两位叔叔俱是少年英豪,若任由他们建功立业,耶耶何年何月才能亲政?耶耶既不能亲政,朝堂之上又为何能有你我二人容身之地?”
一番说辞滴水不漏,楚棣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但胸中到底不平。平日里谨小慎微,处处提防,生怕言行有失分寸,今日却不怕了,因为他们此刻不是君臣,而是一双争夺父母偏爱的兄弟。
他不认,咬死不落下风:
“依你所言,二位叔叔罪在出身,但我不这么认为。你可记得父亲说过,昔年骊山行猎,他们四人骑马射箭、驰骋山林,夜不归宿,那般美好的少年岁月,岂是‘权力’二字可抹杀的。父亲彼时已登帝位,亲政是大势所趋,只待那日,你我何处不能容身?”
话音未落,太子忽然大笑:
“听听你这番话,是为君之道吗?权力是谁等来的?主少国疑啊!在羽翼未丰以前,耶耶尚受镇国公主掣肘,你是谁?我是谁?若非耶耶将权柄牢牢攥在手中,今日你我如何能在东宫争吵?你要仁德,无异于等死。”
楚棣气急,口不择言:
“不管在哪个位置上,都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引颈待戮就是!”
知他牛心左性,楚棠只会越劝越不得法,反正于大位没有威胁,不如先由他去。注视半晌,终于对他摇摇手:
“你要等死也好,建功也罢,为兄不再多言。只盼你不因一念之差不尽大孝之礼。”
“殿下竟这般急不可待。”
“你不必如此看我。”
“那是何意?”
“椿萱并茂,棠棣同馨。只要你肯与我同心同德,便是尽大孝之礼。”
楚棣语塞,只好对他深深一躬:“多谢殿下教诲。”
楚棠沉吟少顷,语重心长道:“我只有你一个弟弟,你也只有曙雀一个侄子。好了,你不常来东宫,今日留下用午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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