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安静而缓慢地沿宫道而行,正午时分,太阳越来越亮,还很烈,因在秋天,天高云淡,故而分外晒人,若有一场雨缠缠绵绵地淋下来就好了。
树叶开始泛黄,风却吹不落,一簇一簇,在冷蓝天幕的一角铺就暖意。
楚棣生长于太极宫,直至今日,庆幸与它熟识。这里于茉莉是陌生而危险的,需要他牵线搭桥,方能自在。他与身俱来的身份,足以成全一个女伶任何心愿。
行至西内苑,远远地,听见园内在演《破阵乐》。他叫停下,软轿便落在地上,迟迟不下,踌躇着,忽然有点儿近乡情怯,不知道见到茉莉该有一番什么措辞,总之不能是“成全、答应”云云,这太高高在上,她必定不悦。
随从上玉说:“殿下,再过一刻就到您和柏玄素约定的时辰了。可要改道崇文馆?”
上玉与他年纪相仿,生的眉清目秀,只是稍矮稍弱。自幼随侍身侧,主仆二人最是贴心。不巧,他追贼那日,上玉家中幼妹出嫁,因此不在身边守护。
思忖片刻,他说:“好。命人替我留心宜春院,有大传闻即来报我。”
“何为大事,请殿下明示。”上玉并非真愚钝,而是初次为主人去办有关女子的事,需得有个尺度。
“蠢材蠢材。”楚棣恨铁不成钢,“自然是不平之事为大。”
上玉没想到他对宜春院如此留心,想是今日见到那些女伶,春心动了?不禁老怀欣慰,拱手领命:“是,殿下放心。”
楚棣叮嘱道:“当心些,莫被旁人知道。”
说完软轿便朝崇文馆去。
*
*
茉莉的脸绯红。
刚睡醒,傍晚时分,浮动的粉橘色漫到天际,刚好映在轩窗里。
魏缨坐在檐下,心不在焉地望天,天一寸寸黑过来。那句诗仍在她心底萦绕,意有所指,是在提醒她“不可全抛一片心”。
回头看,茉莉已下床了,走到窗前,睡眼惺忪。
“我竟睡了这么久。”
“瞧你睡得香甜,我怎忍心叫醒你呢?”
茉莉隔窗望她,打了个哈欠,眼泪漫到眼下。
“姐姐可用过饭了?”
魏缨声气带笑:
“午饭是用过了,晚饭么,还没有,在等你呢。”
“姐姐待我真好。”
茉莉肚子里一阵响,如同击鼓。让她不好意思了:
“等我洗把脸!”眼泪已流了半张脸。
魏缨笑她泪珠盈腮,真是可爱。这样天真,像极了她的妹妹。
宫闱深深,她身边若没个交好的人,想必只需几日,便要叫旁人给吃了。大人的话不假,可凡事总有例外吧。
她认茉莉是她的妹妹。
左右为难。一声叹息。
只听茉莉问:“姐姐怎么了?”
魏缨的心事不可告与人知,是因为她有要事在身,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天已黑尽,新月下的南海,冷泠泠的,沿岸停靠着几艘摇橹船,船身绕着玲珑剔透的莲花灯,是一对好颜色的夫妇,点燃灯芯,许过愿后放去祈福,顺着金水河流到宫外。
人力不可为之事,唯有寄予神佛。
小女儿捧着一盏花灯,迟迟不放——
“黛黛,快别看啦!耶耶还要去太极殿呢。”
她看见树后一团黑影,指过去。“阿娘,那里有人。”
那夫妇很诧异,男子喝问道:“何人在此?”
魏缨忙拉茉莉出去,跪倒在地:“奴婢们是夜里当值的宫女。”
不是大事。女子牵起女儿,柔声道:“郎君,咱们走吧。”
他忙不迭应声:“好,娘子。”边走边说,“我今晚要去侍疾,你和黛黛早些休息。”
“只有你吗?”
“棣儿也许会在。”
待他们走远,茉莉问道:
“姐姐,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像是冠军侯一家。”她拿不准。
茉莉好奇:“侍疾是什么意思?”
“就是侍奉。”魏缨声音压得低,“圣人正在病中,冠军侯是镇国公主之子,圣人最亲近的弟弟。眼下太子监国,由他入宫侍疾再好不过了。”
天黑黑,茉莉诧异地看向她,越发好奇。
“为什么最好?”
“因为他统领南衙十六卫,职同上将军,却似乎,与太子有些嫌隙。”
“上将军,”茉莉没听过,“一定是个很大的官儿吧!”
“自开国以来,上将军之职便只设在战时,持虎符帅印,不听敕令亦可调动兵马。圣人登基后镇国公主掌权,频频征伐,这职位便为她的丈夫九原侯独有了,而咱们方才所见的冠军侯,是他们的儿子。”
“可书上说公侯伯子男都是世袭罔替的,怎么...”
不等问出口,魏缨已催促道:“别问了,咱们快回去。”
茉莉满眼羡慕:“姐姐,你懂的真多。”
魏缨已经疲于应付,存心吓唬道:“还说?在这宫里,知道越多,死的越快。”
茉莉四面环顾,回头抓紧她的手腕:“姐姐,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记住了,祸从口出。”这的确是正理。
两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行走于深宫,一个样样都懂,一个样样不懂,却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头轻,一头重,如何找到平衡。
自那夜回去,茉莉自管规规矩矩跟住魏缨,纵有不解之事,亦不多问半句。每日练舞、读书,身体虽疲累,心里却自在痛快,更不消说,于识文断字上有所进步,这是最实在的。
并没有谁找她们的麻烦。
时光悄然淌至深秋,午后,雨声如鼓点急落,像人心一样嘈杂。
当茉莉抱着晒干的衣裳自雨中跑来,见檀华与魏缨在檐下说话,面容整肃,说的却是一件好事,只不过,干系重大。
檀华说:“庆典近在眼前,拔尖的女伶俱在宫外走场排练,一时召不回来。今日随使团来贺的波斯琴师极富盛名,若非火烧眉毛,我断不会让你去的。”
魏缨强自镇定:“请姑姑放心。”
檀华摇摇头:“兹事体大,若有半点差池......好孩子,我真不忍断送了你。”
茉莉一气跑到檐下,浑身都湿透了。仅仅听见这两句,已自魏缨的神情,知悉她肩上担子之重。她从未如此紧蹙眉心。
檀华一见茉莉,忽然计上心头:
“这样,你演奏《破阵乐》,茉莉作剑舞,但求平分秋色最好,若不能,便叫她那舞压你一头。你可愿意?”
魏缨踌躇片刻,答道:“愿意。”
茉莉听明白了,姑姑要她去挑大梁。立刻就窝囊起来:“啊!姑姑,我不成的......”
檀华捉住她不肯放:“孩子,你怕什么?我瞧你平日里练那剑舞极好!昨天不还练过一场吗?”
“可我紧张。”
“你入内廷做前头人,不就是为御前献舞吗?”
“可是独舞?”
“是,只有你和魏缨。”
茉莉实在是冷,不禁打个寒颤。见魏缨那眼神,近似恳求,不忍心再多推拒。只道:“那我勉力一试。”
她不曾想到,第一次献舞会是独舞,说不紧张是假的,更遑论还有波斯使团和臣工在侧。
“好!”檀华笑意盈盈,赞道:“这满宜春院里,你的舞技和呈现是最拔尖的。千万不要怕。”
剑舞难学,但她总也跳过数十次了,只要持剑在手,乐音相伴,身子就知道如何动、往哪动,但凭本能,没什么好怕。
魏缨揽过她的肩膀,淡淡一笑:“茉莉,谢谢你。”
说到底,是职责所在,竟引得魏缨出言感激,茉莉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其实她是跃跃欲试的,只是更害怕会做得不好。无论如何,这句感谢是意外收获。
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同降临到她们头上。
茉莉如是想着,梳洗换装,脚步游弋于宫中,不知不觉已至太极殿外。于门边垂首待召,无意瞥见殿中的影儿,是在两排臣工里面,正襟危坐。很眼熟。
他坐在右侧第二张案几后面,目光那么明亮、骄傲,紧随圣人,不移片刻。波斯琴师演奏完毕,他仍然不动。
茉莉瞧那琴师背影,也有几分眼熟。
琴师说完话,殿内先是一片哗然,随即寂静下来。
忽有人说:“太子殿下喜好音律,演奏琵琶乃是一绝。只是不巧,殿下今日不在宫中,否则必有兴致与琴师同乐。”
圣人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朕近日新得一琵琶女,琴师方才既演《入阵曲》,那便宣她来奏《破阵乐》吧。”
内侍高声喊道:“宣!琵琶女觐见!”
茉莉紧跟在魏缨身后,紧张地,捏紧袖口,跪在地上:“参见陛下。”
“免礼。”但见有两个人,问道:“那又是谁?”
“回陛下,《破阵乐》气势雄浑,若以剑舞相配,则刚柔并济,更为动人。”
“准!”圣人一捻胡须,道:“来人,去取太子的琵琶来。”
“谢陛下。”
有官员说。
“殿下的琵琶弦乃以鹿筋制成,声音清脆,犹如仙音。”
“当年平定淮南以后,宫中摆宴庆贺,殿下一时兴起,在宴上演奏的也是《破阵乐》。”
“一饱耳福呀,如仙乐一般!”
太子擅琵琶,四海皆知,但听见这些无聊吹捧之语,楚棣浑身不爽,将脸别过,忽而眼前一亮——
他看见茉莉。
在一个未曾想过的场合。
仅仅心念一动,她便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
不可置信。她原来是块璞玉,玉韫珠藏,质朴无华,但一经雕琢,二经简单修饰,便似脱胎换骨般,可以赶赴一个风花雪月的世界。
琵琶取来了,楚棣的主意已经打定。
他一向不大在这种场合说话,但,他开口了。
“陛下,好舞配好剑,不若将儿臣佩剑借与那位女伶演舞吧。”
“甚好。”
上玉将剑呈上殿来,交到茉莉手中。
茉莉吓了一跳,强自镇定,谢恩,起身,抽剑出鞘。
剑影倏忽从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闪过......那一刻好像特别慢。
他看得呆住,琴音未起,心中已鼓乐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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