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山遥脱去鞋子,在右侧软垫上跪坐:“陛下,厉阁老对世族老臣齐聚公主府之事十分上心,若眼下暂无应对之策,可允阁老入府与公主叙谈,免教忧虑坏事。”
楚棠悠然一笑:“有上将军在此,阁老还忧虑做甚?”
“敢问上将军,公主何意?”王山遥肃然发问。
宋蔺一家被软禁宫中,本来就烦,正愁没有出口,当即寒声道:“我自回长安便住在武德殿中,至今没有回府,如何知道母亲所想?再说,二殿下昨日已从我母亲手中取来太宗剑,何意?难道你王山遥不明白?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我很烦你这种腔调。”
王山遥不惧不怒,解释道:“楚晋为血亲宗族势力,世代不变。陛下与公主是骨血至亲,今先帝尸骨未寒,世族老臣恐惧新君新策,着意借公主威权进行弹压,说来,为己筹谋是人之常情,合情合理,可是身为一国之臣,一不忠心事主,二不拥立东宫,可合法么?我等局外人才看得明白,此事若无公主出面调停,不血流成河断不可平息。难道上将军忍心新朝未立便大开杀戒?”
“依你所言,我母亲出面的确可保一时平静,但治标不治本。”宋蔺顿住片刻,冷笑道:“他们闹的时候就该想到要掉脑袋!”
“那,上将军之意是公主决不出面?”王山遥淡淡地问。
宋蔺不耐烦:“我不知道,你少为难我。”
王山遥忍俊不禁,目光忽然飘到崔平陆身上,“崔将军可有指教?”
细算起来,宋氏一族是自宋邯成为驸马开始,正式进入楚晋亘古不变的血亲势力,后来宋氏女嫁与皇家,诞下楚繁,被公主和宋邯拥立为帝,才使得宋氏坐大,风头无两,形成二十余年军、政出自一门的奇观。
而今崔氏女为太子妃,育有一子,受封皇后之日不远,再待其子受封太子,来日崔氏便是昔日宋氏,可麻烦的是,今日之君远比昔日之君更难侍奉。
他们崔氏,赌不起。
有先例在前,崔平陆纵然有心高官厚禄,也只能处处谨慎,以求明哲保身。自从小妹成为太子妃,他就想定了,多做多错,不做就不会错,故而于政务上总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便接来差事做个圆满。
如此一来,他为官至今,所经手之事竟无一错漏,无一不美。为君者,如楚繁、楚棠,怎能不对他寄予厚望?
崔平陆虽为武将,但能言善辩,不输言官。本无意开口,深思过后,还是问道:“指教谈不上,但我有一个疑问:公主出面平息事端后,陛下打算如何发落这帮世族老臣?”
沉默良久的楚棠终于开口:“顺利登基为要,发落与否不在一时。”
崔平陆又问:“由公主发落如何?”
此提议正中下怀,楚棠状似惊讶地一笑:“那自然是好。”旋即面露难色,“公主尚不肯为我主持登基大典,何谈发落宗亲?”
话音未落,三人竟已齐齐望向宋蔺,但见他面红耳赤,目露凶光,好像恨不得一拳攮死崔平陆,碍于这场面,只好忍忍。
崔平陆倒还坐得住,一一拆解道:“多年以来,公主剑都不曾出世,而今陛下并不曾出言相求,剑已到手,足可表明公主至诚至真之心,世族老臣亦心知肚明。臣以为,太子继位有先帝亲笔诏命,庭前臣工无一不知,因此不必着急登基,待一切葬礼事宜处置妥当再行大典不迟,公主主持与否并不重要。再是,世族老臣虽对陛下略有怨言,但毕竟没有不臣之举,不违法度,公主可以威权发落,但是臣以为,陛下不可以支持发落,此所谓‘律法论迹不诛心’。最后,臣还有一问,陛下可有起用公主与宋侯之心?”
这一席话,不仅平息了宋蔺的怒气,也让楚棠和王山遥深以为然,公主和宋侯多年以来都是“怀璧其罪”,只要将来不再过问朝政,就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留着他们,不仅可驾驭宋蔺,亦是绝佳的问政外援。
可是问题在于,起用他们,将来楚棠必要与二人一战,届时只会比现在更难。不起用他们,即位之初,如何压制群情激愤的世族老臣?万事不稳,不可大开杀戒。
崔平陆最后这问正在艮节儿上,宋蔺竖起耳朵,等待楚棠的回答。
楚棠面露难色:“新政初立,或多或少,朕将有求于公主、宋侯,但朕亦不忍心二老多有劳累。”
宋蔺心定,拱手道:“臣替父亲母亲谢过陛下-体谅。”
“上将军,现在可否回答王臬台的问题?”崔平陆笑问。
“陛下果真不再起用臣父母?”宋蔺追问。
楚棠点头:“当然。”
宋蔺承诺道:“既然如此,待父亲回到长安,我自当回府与他们商议世族之事,为陛下解忧。”
“三叔,你可知道蓝田大营的兵士都盼着与舅公一见?”楚棠调转话头。
“臣知道,他们对我多有怨言,等父亲回来便可告上一状。”宋蔺毫不气恼,因他知道,唯有营中怨言不断,他才能不受君主猜忌。
“那朕该不该同意?”
“臣以为,登基大典后可准父亲回营一见,其余时候,最好是不闻不问了。”
谁都知道宋蔺有私心,但都勘不破他私心为何,以至于如此防备父亲。
王山遥沉吟片刻:“臣赞同上将军之言。陛下,宋侯在军中一呼百应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只有宋侯不过问,上将军才可放手治理军务。”在朝臣眼中,宋蔺当得“一心为公”四个字,以宋制宋,方为上策。
楚棠只是点头,心有成算,却又问:“城外已有精兵驻扎,世族老臣却仍与朕对峙,诸位说说,该如何应对?”
宋蔺道:“此皆因军中中上层将领多为世族子弟,无论如何,血脉相连,不至对亲族操戈相向。臣想过,可将世族将领暂且换下,不论提补后进或安排新人都好,免得用时疑令不从,无法与城内驻军策应。”
“也好,只是眼下哪有那么多可用之人?”楚棠继续出题。
王山遥推脱道:“臣不通军务,还请崔将军细细谋划。”
崔平陆思忖良久:“臣预料,宋侯最慢七八日内到达长安,届时世族老臣必以军制改革为由,转求宋侯出面对抗陛下。人不至,心意不明,不论宋侯帮哪头说话,大军都应立即进入备战状态,将粮草辎重运达城外,以备不时之需。上将军意在更换中上层将领,可以从北衙选调,但最重要的是,要先细细筛选入选将官底细。人多繁杂,却由谁去掌眼?”
三人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向王山遥,忙中取静,心细如发,只有他了。
两日之内,王山遥得宋蔺襄赞,将城外驻军的上中下层将领尽数见了一面,单单是闲话家常。凭借多年的刑名经验,简单将人分为“可用”“不可用”两类,可用者着即提拔,不可用者仍留在营中听用,以免走漏风声,同时从北衙调任平民出身的将领暂居其位。
头几日军中略有不满,好在位置安插得当,一道诏命下来,军士尽都听调听宣了。有此成效,王山遥便如法炮制,赶在宋邯抵达长安以前,尽可能地,将蓝田大营中较为重要的几营将领都换成了效忠新君的人。
又过一日,宋蔺火急火燎地打马出城,迎接父亲回到长安,同时与父母一同谋划平息世族老臣之乱象,计划一经敲定,即命人入宫传讯。
楚棠闻讯精神大振,随之而来的,就是和世族老臣的博弈了。
翌日清晨,楚棠楚棣跪坐于梓宫前,双双昏昏欲睡,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喊:“镇国公主、九原侯归祭!”
二人猛地跪直,四目相对,既忐忑又兴奋。楚棣扶起楚棠,准备出门相迎,这时内侍林华匆匆进门,低声道:“陛下,世族老臣也都来了。”
“噢,他们什么说法?”
“气势汹汹的,大有逼宫的意思。”
楚棠心中一动,招招手,对楚棣悄声叮嘱了两句,当公主和宋邯走上白玉台阶时,兄弟二人已走出殿门,待走近才深深一躬,异口同声道:“楚棠、楚棣拜见姑祖母、舅公。”多少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各论各的。
公主微微一点头,以示免礼,宋邯只是拱手:“老夫何德何能,敢受我朝新君一拜?”
楚棠面泛愁容,谦卑道:“舅公返回长安,楚棠未能倒履相迎,已是有失礼数,心中不安。今日一见,还请舅公不计前嫌,为楚棠解难。”
“老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宋邯答道。
楚棣上前扶住公主,由得楚棠和宋邯寒暄,四人一并往甘露殿走。窦皇后、如意、太子妃等十几名女眷,身穿孝衣,头缠孝布,俱在梓宫右侧跪灵,见得公主和宋邯入内上香祭奠,都在太监的喊声里深深伏跪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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