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君记事时,父亲已是清誉满天下的凤阁阁员,十年累迁至中书令,后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职同宰相,深受皇帝信任,朝中文官多出其门下,或为拥趸,为巩固皇权的不二人选。
其时,宋邯好战,长年累月在外打仗,需得足足的粮草军饷,为此增加赋税,民不聊生。镇国公主为拉拢反战的清流文官,为出征减轻阻力,几番思虑后,极力促成了楚繁和窦文君的婚事。
原想小夫妻俩相敬如宾即可,却没料到,他们一见钟情。有窦文君解忧后,楚繁与他们日渐离心,此后几年里,疯狂扶植文官夺权,后来太子楚棠开始听政,镇日受臣属调唆,更不与他们亲近。
为巩固军权,修复舅甥情份,宋邯和公主做了此生最大的一件错事——以“清君侧”为由,将天子近臣一并坐法处死。
左右羽林大将军卢羲与宋邯不睦,贬官岭南,因其不敬公主,案件再审时,获罪刺配,不久于途中暴毙身亡,举族没籍为奴,遗腹子卢绾受天子庇护,留于宫室。
其余人更不消说,腰斩弃市者,诛三族者,举族刺配、没入奴籍者,逐出长安者,数不胜数。
窦阁老朝不保夕,只得听从学生建议,辞官携一家老小返回原籍,这才保全窦皇后与东宫。
归隐年月,他并没有闲着,在幽州屯田播种,储蓄粮食,与商人往来,为东宫敛财,同时在科举中为东宫择贤,比如王山遥,便是被一眼看中又以婚事绑定的一员干臣。
除此以外,他还与楚繁一起谋划复仇,成功除掉了公主和宋邯的两个儿子,因做得隐秘,至今宋邯还以为是自身过错致儿子横死。
可叹这世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有莫名其妙的事,往前细想,必有前因,方得后果。
窦文君修“中庸”之道,谨守本分,善于斡旋。在夫家娘家之间,在后宫前朝之间,仅有方寸可供回旋,但即便如此,她亦不曾得罪一人。
她不是完人,可是人生交与她的,如自我、女儿、妻子、儿媳、母亲等种种角色,她都塑造得极好。
在窦家没落那段最苦涩艰难的岁月里,她也不曾给儿女灌输仇恨,她真心侍奉婆母和姑母,真心尊重舅父,平息丈夫与他们的争端。因她那时一心所盼,不过是丈夫和儿女喜乐平安,至于政治心愿,都寄托于“但有余力”上面。
为人如此,当得“面面俱到”四个字,不论臣工后妃,连公主和宋邯都敬佩她,故而,即使与窦家有隙,也不曾为难于她。
多年来,窦皇后都静如泉水,是个没有“喜怒哀乐嗔恨”的人,此时却跪在地上,泪眼汪汪地喊:“姑妈和舅舅可来了。”
镇国公主神色平淡,叹息道:“文君,快起来吧。”说完就有两个宫人去扶。
窦皇后顺势起身,恭敬地站在公主面前。
楚棠走来,对她道:“母亲连日操劳,何不让阿碧扶您回去休息片刻?”然后回身做个请的样子,“此地不宜深谈,请姑祖母和舅公入内一叙,楚棠有满腹疑问。”
崔成碧对楚棠微微一躬,便扶着窦皇后向殿外走去。镇国公主瞥见梓宫下的如意,抬手唤道:“如意,你随姑祖母来。”
如意起身,一行人进入侧殿落座,宫人很快端来热茶汤和几样点心,以充早膳。
再次回到长安,坐进甘露殿里,让公主和宋邯不约而同地,把将来种种都想透了,等到楚棠坐稳帝位,他们和庙堂的缘分就真的尽了。
想当初,楚繁是一个天真稚子,年复一年,在他们的威压下长成了虎狼之君,变得几近疯狂,为了夺权,生出许多血流成河的变故。
楚棠不一样,他是某人梦中怀抱一轮红日而生,他的光茫会照耀,甚至炙烤这片土地,后来他长大了,如朝野想象的那样早慧、谨慎,狠辣而不自知。并且他是在一刻不停地争斗中成长起来的,无论如何,不会步他父亲的后尘。
在前事未消的情形下,他能先后派人说动公主和宋邯,足见其术治纯熟,所以他们见到楚棠,自觉圆滑谦卑许多。
见宫人退下,楚棠方才请教:“世族老臣已经逼至宫门,姑祖母和舅公可有成算?”
二人来时已有成算,宋邯不假思索道:“对付世族要做到软硬兼施。其一,表明推行新政之坚决态度,绝不退让,必要时可以杀鸡儆猴。其二,世族担心的是军制改革会动摇其根基,此矛盾由来已久,断难解决,不过推行初期可以承诺不裁撤其族人子弟,但后续任命要以考核成绩为准,尽量将世族有人望者架至高位虚衔,再慢慢推倒。其三,世族欲以公主为刃,逼迫陛下妥协,只要陛下愿意站在公主身后,万事皆可平息。”
宋邯所用周旋之策,显然不站在任何一边,甚至,楚棠从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些许敲打的意味。
楚棠会心点头,抬头却是满脸悲凉:“楚晋有五姓七望,人才辈出,而今关头,却只有崔、王两家忠心为国,其余各族皆以公谋私,楚棠心里不是滋味。”
“陛下不必难过,世族即便要翻天,也得先找到能够拥立之人。论嫡庶,陛下是嫡长子;论能力,诸皇子中无一人能比。然则,老臣有句掏心窝的话要说,请陛下不要见怪。”
“舅公请讲。”
“陛下年轻心急,监国时,推行新政就太过苛刻急促,使得朝中人人自危,才酿成今日之难。往后需得记得‘苛政猛于虎也’,年深日久,必使人怨愤沸腾。如眼下情形,陛下眼熟否?”
“请舅公详解。”
“昔日申不害在韩国变法,推行初期大肆杀戮反对变法的世族臣工,使得计划能够推行,大刀阔斧三十七年,攒下家底,可是结果怎样?内部政治动荡,矛盾频生;外部强敌环伺,魏惠王举一国之力攻打新郑。后来申不害和韩昭侯相继离世,新君上位,变法即刻宣告失败。难道陛下甘心用尽一生之力,只为重复申不害的命运?”
法家诸学派中,楚棠最推崇的就是申不害,宋邯这一番话,无异为他敲响警钟。故而他思忖片刻,虽有不服,却合抱双手深深一躬:“楚棠明白了,多谢舅公教诲。”
“陛下,此乃公主所言,老臣代为转达而已。”宋邯立即说明根源,公主不禁一笑。
楚棠得了这三策,且不需自己出面,心里不知道多美,但一细想,就觉出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公主从不做无利之事,今日,却在图谋什么?
他不明白,转身向公主一躬:“姑祖母不计前嫌为楚棠谋划,真叫楚棠羞愧难当。往后姑祖母若有用得着楚棠的地方,尽管开口。”
公主展颜一笑:“姑祖母老迈,无法像你们年轻人那般结伴出游,寻常总是孤单,要是有人陪我,十分好了。”
楚棠迟疑道:“姑祖母的意思是,让舅公留在长安荣养?”
“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姑祖母不强求。”公主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下,落到如意身上,“陛下知道,姑祖母膝下无女,虽有孙女黛黛,却正是闹腾的年纪,讨人嫌。今日见到如意,觉得很好,很亲近。不知陛下可舍得妹妹来姑祖母府上长住?”
如意正在吃糕,闻言惊得打个激灵,然后竟仔细思考起来。
她深知自己不是娴静端庄的人,虽喜欢姑祖母,但若去府上陪伴,那必是呆不住的。然而她又满心佩服姑祖母,女流之辈,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故而她也曾想过,要成为姑祖母。
机会就在眼前,她只为自由的缘故,有些犹豫。
楚棠楚棣自然知道,这是要妹妹入府为质的意思,偏这丫头听不懂,竟还高兴呢。要是真把如意讨走,母亲那关首先过不去,再是心性,万一受到影响,楚晋莫不是要出第二个镇国公主了?
这险冒不得。
二人眼神一对,楚棣立即起身拱手:“姑祖母容禀,父亲逝世,母亲难过得紧,需得妹妹陪伴身侧,聊以安慰。再则,妹妹自幼娇蛮任性,恐侍奉不周。姑祖母如不嫌弃,棣儿愿意入府陪伴,以尽父亲未尽的孝道。”
“如此甚好。”楚棠帮腔。
如意还没想好,闻言扭脸盯住楚棣,心有不忿地腹诽,棣哥哥讨厌鬼,不让去就不让去,干嘛说人家不好。
“人贵年少,棣儿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再说,陛下不是已经将你托付给众将军了吗?姑祖母要是答应,反而耽误你了。”
楚棣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作罢,失落地坐下。
公主扭脸笑道:“如意可愿陪伴姑祖母?”
如意连连点头,一派天真:“那我还能去青龙寺清修吗?”
“当然可以,姑祖母会陪你一起去。”
“啊!”如意面露难色。
“难不成我们如意公主要立地成佛了?”
骤然之间,如意打消了要去青龙寺的念头,努努嘴,自嘲道:“如意贪恋红尘,不过人间一个俗物罢了。”
“嚯!”楚棠笑了一声,“是谁给咱们妹妹受气了?”
如意满面红霞:“没有......我自己这么觉得。”
觉得归觉得,她从不认为“俗”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要是无三五俗事做乐,那活着也没甚意思。
而她眼下最有趣的事,是引诱一个僧侣回到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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