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浥尘起初并不喜欢游戏。
从记事起,妈妈就忙于工作很晚回家,爸爸总在心理健康的边缘防线出现两三次,停留时长也甚是可怜。
台浥尘喜欢待在售卖糕点的阿姨身边,从来不说话,也不要来吃,人家给他也不接,硬要塞到怀里,他也用一样强硬的方式将钱塞回阿姨口袋里。
面对进进出出的小区门口,盯着黑漆漆公路上的水渍和落叶,来来往往的人低着头,或干脆眯着眼睛行走,与半生不熟的人打个照面,模糊视线假装那是无关紧要的。
台浥尘托着下巴,糕点阿姨拿出报纸垫在树坑的石阶上,心知肚明小孩不说话就是个哑巴,小小年纪跑掉也没人来寻,断定他是流浪儿,想要带他回家。
海港变成一杯钝涩,与苦味连绵悱恻的黑咖啡。
低空浮着两面云,层叠堆积出草木荒原的模样,下起细细的雨,像落入海面的碎石溅起水花,天空成为一整个颠倒的陆地,所以,人们被迫做违背身心的事情才合理化。
台浥尘摇摇头,面无表情地退还糕点阿姨的好意,不想告诉她,我有父母亲。
没有哪个小孩没有父母亲,只是不够称职。
回答会显得他很愚蠢。
冷而冽的雨扑在脸颊上,阴抑成为生活的主色调,台浥尘和其他人都站在单调曲线上,无论向下或是向下,都愈来愈靠近地心——归宿,台浥尘心想。
糕点阿姨送给他一只白猫,刚出生的样子,蓝色眼睛盯着他,肉爪试探性触碰他的下颌,直到感受到活物的温度,台浥尘枯死般的生命忽然迎来春天,开始拼死护着白猫。
“叫什么好?”
看着糕点阿姨些微期待的目光,台浥尘对任性、保护的底色有了见解,不能说出任何话导致暴露本性,收紧手臂到白猫急喘呼救,阿姨要去解救白猫,被他后背冰冷地拒绝。
阿姨再去讲,他便要堵上耳朵,似乎掌心的几厘米肉就可以成为下一个保护他的屏障。
“小孩,你得给它取个名字啊。”
又说:“取个名字就是你家里的了。”
台浥尘抬眼看着透明玻璃柜中叠成金字塔状的糕点,问:“那个白白的叫什么?”
“你说茯苓糕啊?”糕点阿姨眉色飞舞,“小孩,你想吃茯苓糕啊?早说嘛,我做了好多,明天待热的给你尝尝。”
“不用了。”他抱着白猫走进小区。
手指轻蹭猫耳,心道,叫小茯苓。
茯苓有了名字,台浥尘想和谁分享这份心情,转过去发现身后空荡荡的,他只好无声无息抱着猫装哑巴。
大约半个月过去,茯苓明显胖了些,糕点阿姨想摸摸它的头,台浥尘抱着向她怀中靠拢,额头轻微倚着阿姨的肩膀,米糕和豆子的味道很浓郁,几乎成为粘附在身体上的微量分子,洗不掉。
台浥尘忘记什么时候起,他不再想讲话,无法正确表达想法,却可以在作文课上拿满分。
老师视他为天才少年,台浥尘觉得担不起分量过大的名声,撒谎称自己身体不好,学校弘扬德智体美劳的时候,他就单因为“体”而落选三好学生。
同班同学视他为仇敌,同仇敌忾兼具残酷地发起排挤行动,大概是从那时起,台浥尘的家庭情况被扒光放在大家面前成为一盘残羹冷炙供人嫌恶。
承受他们的白眼和嫉语,台浥尘发觉他的情感正在慢慢走向灭亡,悲伤时不会流泪,反而是大笑,笑到嘴角有裂开的痛觉,眼睛中的情绪被泪水堵塞,喊不出也讲不明白,同时听到脑颅内歇斯底里的咆哮和轰鸣,不知道是哪个他自己在吵。
伪装就好。台浥尘在理想和现实世界都开辟一条适合他的道路,伪装出蛮不在意,使小孩们觉得长久放置却不会腐烂的饭菜无趣,因此他们散开让空气流通,避免更多蚊蝇追杀他。
父母一词在台浥尘的词典中格外崭新,仿佛昨日购买今日还没来得及撕下塑料膜的摆件,台浥尘的情绪反馈从指尖发出,久久反复摩挲表面,塑料膜被刮花,撕开后里面依旧崭新不变。
妈妈呢,在企业做工程师,灰头土脸是常态,回家会如水泥倒地,扬起满屋粉尘。台浥尘不时用湿润的眼睛注视迷雾,找到妈妈的身影,然后如鲠在喉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爸爸是高级刑警,长年累月行走在生与死的界限之间。台浥尘对他的印象停留在手指上的茧皮,肩膀上的弹孔,脚踝上的疤痕。
每当被爸爸捏脸,就好似他也走到生与死的边界,凄寒无比,没人乐意冒险抓住他,甚至更愿意推他跳下悬崖。
妈妈发现小茯苓的时候,灰色脸颊泛起质问和敌视的情感,蹙起眉心像是隔空扇在台浥尘脸颊上,心跳声传来,两下,喉咙也呕哑嘲哳地发声,粗糙地,询问:“可以吗?”
“我不会养它的,你自己看着办。”
那是当然。台浥尘心知肚明。
小茯苓是女孩子,有动如脱兔的精气神,常常把台浥尘折腾得不得不停下休息两分钟用来补充能量。
唯一一次不想再追,任小茯苓跑出小区,贸然闯入车水马龙的喧闹集市。
忘记起身让台浥尘悔恨了许久,被紧缚的心脏得以喘息,而精神不得胜利,甚至被套入永生忏悔的地牢——小茯苓死于车祸,在雨后田埂旁的马路上,洁白的毛发被刷洗成灰色,如何分辨都像妈妈的眼睛和脸颊。
再次觉得恨上心头,攥紧手掌,躲得远远的,想保护自己找一扇门挡住其他人,或仅是用最后的力气夹尾逃生。
“门”来得很快,有些犹豫要不要成为台浥尘的避难所,他只是恰逢雨天必要出门,遇到那可怜兮兮被轮胎碾压成碎屑的白猫,再三思考这是否与自己有关,最终选择出手相助。
台浥尘远远盯着他,清秀白净的双手抓起泥巴敷在茯苓身上,用外套从沥青路上捞起她残缺的身体,到水坑旁的湿泥旁,挖出土坑来安葬茯苓,结尾时将外套盖在鼓起的土包上,旁边插了两朵米白小花。
以为不会相见,觉得遗憾没能说两句话,可他还是畏惧,不能靠近温情,担心灼伤皮肤要被妈妈冷眼旁观。
再得知男孩的消息,是爸爸回家在餐桌上提及工作,妈妈恼怒地皱眉,不要他提,更不要提与女人有关的任何事。
爸爸这人,从来都喜欢唱反调,提到案子中的母子多么凄惨,痛诉丈夫的暴力行为,又连连叹息,说我得帮帮他们。
妈妈不同意,说我们没有那个立场。
台浥尘闷声低头吃饭,用铁勺将南瓜按压涂抹在碗底,爸爸总算决定不顾妈妈的反对,一定要帮他们。
后来,台浥尘知道那个男孩是林青渭,和他分在一个班,后来还成为同桌,台浥尘告知妈妈,“我明天见到他,一定会和他做朋友的。”
“你存心跟你爸站在一起是不是?”妈妈很生气,“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被那对母子洗了脑髓吗?帮什么,她只会害了你!”
台浥尘知道无法和妈妈正常沟通,想为情绪找个发泄口,林青渭不能及时补充空缺,反而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好在有妈妈从施工现场讨来的显示器,能玩游戏。
台严伟因职务离开海港时,台浥尘正在观战,他无法适应盯着屏幕看时的头晕目眩,游戏从来不玩,挂着看完全场,被队友骂也不在意,封号后会使用另一个被解封的小号继续观战。
告知刘平年,“妈妈,林青渭就是我的好朋友。”
看得出妈妈的愤怒,因此在第二天愤怒降临的时候,被“罚站”。
刘平年明早有早班要对接,留下台浥尘独自吃晚饭和清洗碗筷。
他站在门前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听,没有呼吸声和翻身的声响,想必妈妈已经熟睡,他总算得闲到屋外去感受寒冷。
站立在当初抱起茯苓的位置,抬头看到靠近马路一侧的房屋,玻璃后隐藏着大小人头,或是赤条条的身躯。
呼出热气,看它们消散在夜晚的雨露中,台浥尘想到也许他可以逃离这里。
离开的计划稳步前进,中途只有一个插曲,林青渭提出的姓名交换游戏,换名字总归不会换命运,同意后的两周,林青渭似乎都沉浸在台浥尘常有的和谐美梦中,两人都无法自拔。
刘平年忽然在不起眼的期中测试中找到他,慌张杂乱的发丝抿在唇瓣之间,扶着门框喘息,闯入考场拉他的手。
台浥尘护着试卷,也被刘平年撕毁,名字依旧在,是林青渭。
看着落地皱褶的试卷和草稿纸,台浥尘平静地要求再留给他五分钟时间,拿到新的试卷,将答案工整迁移到新的答题卡上,提前交卷,跟刘平年离开考场。
车上放着行李,刘平年开车到火车站,登记上车到驶离过去三个小时。
坐在最后一个车厢的台浥尘望着轨道,灰扑扑的列车扭动身体向前,他在想林青渭是否收到他的礼物——满分答卷和预想的第一名。
预备驶离中,林青渭冲到入口,跟在身后的段朔林讶异瞪大眼睛平视前方,忽然捂上脸,“跑的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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