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呆

太上皇上朝去了。

太上皇一走,有位叫云芝的宫女依福川吩咐来教导她。

福川告诉她近几日她都先以学习为主。她之前在福乐宫,侍奉茶水、打扫宫殿一应的事都做得很好,不过到了长明宫,需得了解太上皇的喜好和起居习惯。

春芜先学的是侍茶。她跟着云芝到了茶房,里头有两个小宫女正在检查茶叶,见了二人,停下了手中动作。

云芝让她们继续干活,她领着春芜边走边介绍。

“长明宫的茶水,与圣上和皇后娘娘宫中一样,都是用每日新进的醴山泉泉水,火候根据各种茶的特性来。万岁爷最喜这洞庭碧螺春,其次是这龙凤团饼,再有就是白雾雪松,皆是七分烫。若万岁爷没特别吩咐,换着上即可。”

春芜随着云芝手指过的地方看去,每个装茶叶的瓷瓶上贴了字,她都认得,仔细点不会出错。

云芝说的这几种茶,都是及其名贵的,春芜没喝过,但之前听霜月说过,这几种茶入口甘甜,回味无穷,就算是不喜欢喝茶的,又或是不喜欢茶的苦味,这些茶都能饮上几杯。

莫不是太上皇喜欢甜的?

云芝继续介绍着,春芜收回神思,将其每一句话都记进心里。

简单了解过后,春芜依言煮了一杯茶给云芝品尝,茶汤入口,春芜见云芝肯定地点了点头。

入宫三年,春芜虽有时爱偷点懒,但她该做的差事,她一向不会出什么差错。

学完侍茶,太上皇还未回宫,春芜填饱自己和啸月的肚子后,找太上皇平时的梳头宫女取经去了。

今早春芜为太上皇梳头时,这位宫女也在,春芜梳头的每一步都是对的,就是这成果不太如人意。

按理来说,要给各宫娘娘梳头,会的样式得多,娘娘们大多娇贵,爱惜秀发,手上得有巧劲。春芜在福乐宫常给荣妃梳头,发髻挽得好看,手艺是练出来来了的,也不知为何给太上皇束个简单的发,看起来这么笨拙。

春芜坐在梳妆台前,那宫女解了她的发髻,利落地为她束起,最后簪上一根玉簪。

春芜看着镜中多了几分英气的自己,脑中将这个束发换到今晨的太上皇头上,似乎是要比她梳的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姐姐,你的手真巧,就束个发,我都看着像个男子了。”

宫女被她夸笑,又给她解开,让她自己挽一个试试。

折腾自己的头发,春芜没这么拘束,她依着宫女方才的动作照葫芦画瓢,也很快束好。

春芜再次看向镜中,不由得咦了一声,“我这下怎么束得挺好的呢?”

宫女将春芜的动作都看进眼里,想了想,问她:“你是不是从未给男子束过?”

春芜点头。

四岁时父母相继去世,她便和姥姥相依为命,家中并无可以为其束发的男子。

宫女见状了然:“妹妹的手是巧的,无需我再教什么。今早那般,大抵是不习惯,只要私下多练几回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听她这么说,春芜心里有了底,她的手还是巧的。

仔细想想,她从小到大就同男子没什么接触,今早一站到太上皇身后,看到自己在他一臂范围内,心就跳得厉害,更别说太上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死予夺,全在一念之间,她有些紧张害怕,实属正常。

春芜回了屋便坐在梳妆台前捣鼓头发,今后她每日都要练习,下回太上皇要是再让她束发,她必然要云淡风轻,游刃有余。

今日早朝散后,靖元帝留了太上皇下棋。

太上皇不善围棋善象棋,以前靖元帝要陪他解闷,都是下的象棋,这回却是难得找他下一盘围棋。

两人刚坐下,靖元帝就随口提了句:“皇兄你今日这发,好像束得与往日有些不同。”

“哦?”分好子,太上皇执子先落,“宫里新来个手巧的宫女,最善做球,梳头也就梳成这样了。”

太上皇面无波澜,听者却都不禁露出了笑。

“皇兄也是,这么着急,怎么不叫人重新梳一道,早朝时,可是有不少人瞩目于你啊!”

“我瞧着挺好的,比我自己梳的好。”

靖元帝被他这话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只一味笑着摇头。

很快,对弈渐入佳境,棋局逐渐复杂起来,一开始的轻松也不复存在。

白子落定,将黑子完全围住。靖元帝将黑子提起,放进自己的棋篓中。

“对了。”靖元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朕听皇后说,交与你的选秀名单,你没有属意的,要不要让皇后再重新挑几个送过去看看?”

太上皇回:“我才回来,暂时无心于此,你也不必为我操心这些。再说,若遇上合心意的,少不了你的喜酒喝。”

太上皇耷眼扫视棋盘,寻着一个角落,落下一颗黑子。

靖元帝轻笑:“皇兄哪儿的话,朕是缺你那杯喜酒吗?朕是念着这么多年了,你身边还是没个可心人,总觉得有些不妥。既然你已回宫,何不趁此机会,纳几个家世不错的女子在身边伺候呢?”

靖元帝紧随其后,太上皇一时无处可去,不由得啧了一声。

“两人有两人的妙,一人有一人的好,这些事我从来都是随心的。那些女子都是不错的,你若是喜欢,不必忍痛割爱。”

靖元帝看着眼前的人愁眉不展,笑道:“哈哈哈,皇兄说笑了,朕的天下,亦是皇兄的天下,皇兄想要什么就拿,怎么能算朕割爱呢?”

太上皇又细细扫了一圈棋盘,眼前蓦然一亮,走出一步妙手。

他望向靖元帝,回之一笑:“长庚,到你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靖元帝微怔,许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

[从前你叫朕长庚,因为你是兄朕为弟,你是君朕为臣。如今朕为君为尊,你怎么还敢叫朕长庚?]

太上皇笑意更深,靖元帝看了眼棋盘,惊觉其早就想好的一步被他落了去,如此,便陷入僵局了。

靖元帝举棋不定,笑意逐渐收敛。太上皇等得有些久了,手里拿着的棋子敲在墨玉棋盘上,哒哒作响。

太监来上新沏好的茶,动作很轻,但还是发出了声响。

太上皇瞥眼过去,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对他宫中那个宫女有意的太监。

来财被太上皇这一眼看得握紧了手中的茶盘,以为自己打搅了太上皇的思绪,垂首准备听罚。

随即太上皇收回了视线,皇上苦恼棋局,师父朱立忠在旁边给他使眼色,他赶紧退下。

[听说春芜去了长明宫当差,万岁爷周身这么大的威压,以那丫头的怂性,到了万岁爷跟前怕是站都站不稳。不行,得找个机会去看看她。]

站倒是站得稳,不过性子是有点怂。

威压?他平时都很随意,并未有意摆出架子,能有多大的威压。

想起早晨她为自己梳头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后知后觉,她是在怕自己?他有什么好怕的?

喀哒一声,白子落盘,太上皇敛神,看着那颗子,笑意自心底而发。

一盘棋而已,何至赶尽杀绝。

太上皇将手中的两颗子放下,“我输了。”

这一招险棋,靖元帝筹谋良久,可从前和他对弈,根本无需如此。

“皇兄的棋艺精进了很多,朕却还是老样子。”靖元帝将混在白子中的黑子挑出。

太上皇不以为意:“怎会?人都是会变的,其实你的棋艺也更见长,此番厮杀,远不是以前的棋局能比的。”

“皇兄说得对。”靖元帝捡棋的手一顿,缓缓道,“人,都是会变的。”

[他,察觉到什么了吗?]

太上皇但笑不语。

太上皇放下盘在榻上的腿,起身要走。

“时候不早了,荣妃不是在外面等了许久了,我就先回去了。”

靖元帝嗯了一声,招手唤人:“朱立忠,送送太上皇。”

出了景阳殿,就见荣妃站在廊下,身后的宫女为她撑着伞。

荣妃见了他,走过来行礼。

太上皇免了她的礼就要走,荣妃却出声叫住了他。

“万岁爷,上回是臣妾的猫不懂事,跑到您宫中扰了您的清静,还请万岁爷恕罪。”

太上皇看出她不仅是为了猫这一事,还担忧春芜有没有受罚,倒是个好主子,难怪那宫女总把她挂在嘴边,身在曹营心在汉。

“无碍,兽物又不是提线木偶,哪儿是人能完全控制的,所以兽无罪,人也无罪。”

荣妃是个聪明人,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

见她无他事,太上皇转身离开。

头一天,春芜练了一天的梳头,到后头她已十分熟练,她肯定自己明日一定能为太上皇梳出一个好头。

于是第二日一早,春芜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长明殿,从太上皇穿衣开始,她的视线就一直在太上皇头上描摹,一会儿她从哪到哪要做什么,她已在心里想了个遍。

太上皇洗漱时,春芜在心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可太上皇洗漱完,转身走向镜台时,随手指了个宫女,“给寡人束发。”

春芜瞬间泄了气,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空洞,她视线呆呆地追随过去,那宫女比她高些,完全挡住了铜镜,她看不到铜镜里的人。

那宫女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梳好退下,太上皇边起身边戴上玉扳指,迈步往外走。

经过还怔立的人,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好呆。]

等春芜反应过来太上皇是在说自己的时候,她茫然四顾,想辩解自己不呆却不知道从何辩起。

而且,太上皇是在耍她吗?不是说了她练好了来给他梳头吗,她练好了,怎么不让她梳了!

主子的心真难猜。太上皇的心看了都难猜!

一连好几日,太上皇都没叫她梳头,春芜已经从最开始的不解、疑惑、憋屈,到现在的不要她梳最好,拿同样的例钱,她干的活少,她赚了。

春芜从长明殿出来,一阵清风迎面吹拂,一呼一吸间,甜美的桂花香浸润她的心扉。

抬眼望去,长明宫外门处那两棵高大粗壮的桂花树不知何时悄悄开了花,金灿灿一片,风一吹,便点点飘落下来,汉白玉砖砌成的花坛边上铺了浅浅的一层。

春芜指尖一点拾起两朵,都还新鲜完整。

京城地处北方,不宜种植桂树,长明宫这两棵是工匠精心栽种的,这才长势喜人。

春芜小时候贪嘴,吵着闹着要吃甜的,姥姥托人在县里买的几块糖糕,她管不住嘴,一天就能吃完,吃完又吵着要。

恰逢桂花开得正盛,姥姥便将其摘下,做成桂花甜酱,要是春芜馋了,就给她冲一碗甜水喝。多的桂花就拿来做酒酿、做米糕,叫春芜过足了瘾。

这样新鲜的桂花,就让它落在这儿,春芜觉得有些可惜,她撩起衣襟一角,将落在地上的桂花都捡起来。

陈嬷嬷带着小太监从御膳房领了东西回来,就见桂树旁蹲了个粉团子。

她叫小太监先把东西拿回小厨房,自己从另一边绕过去。

春芜正捡得认真,一双旧绣花鞋映进眼眸,她抬头一看,是陈嬷嬷。

春芜站起身来,衣襟盛着花,她只好就这么拎着衣裳欠身叫人。

陈嬷嬷见她捡了一兜子桂花,问她:“你捡这些落花来干什么?”

到长明宫以来,陈嬷嬷是她打交道最多的人,她觉得陈嬷嬷很亲切,也没多想,就把姥姥拿桂花给她做甜食的事讲给陈嬷嬷听。

“喜欢吃甜的?”陈嬷嬷笑问。

春芜点了点头,眼睛一转,俏皮地补了一句:“小时候喜欢,现在还好。”

陈嬷嬷脑筋一转,想通了,“想家了?”

这说到春芜心坎上了,她大方承认:“嗯,离家已经三年了,许久未见姥姥,也不知道她好不好。”

说到姥姥,她脸上带了点失落。

陈嬷嬷不善安慰人,但看不得这么个灵动的丫头伤怀,她捻起春芜怀中的桂花,说到:“桂花酱、桂花酒酿,嬷嬷我也会做,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一说起吃的,春芜双眼亮了起来。

陈嬷嬷被她热切的眼神看得失笑,“你再多捡一些,然后到小厨房来找我,我忙完手上的活,就教你一起做。”

“好!”春芜的愁情来得快去得也快,能再吃一口桂花酱,说不定能在宫里尝到姥姥的味道。

桂花酱做好了能贮存好些时日。过段时间,就是靖元帝特别恩准,宫女太监的家人来探视的日子,届时她可托宫外的人帮她捎些银两和东西给姥姥。

她若是学会了做桂花酱,也可让人捎两罐回去,这样姥姥就能知道,她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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