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渐西斜,淡白云絮染上金粉橘红,横掠庭院而过的风亦更添寒意。褚云羲站在窗边望着那满地黄叶,棠瑶从厨房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的晚饭进到堂屋。
“饿了一天了,不难受吗?”她将碗一一放在桌上,“欢郎母亲说还在蒸蛋,叫我们先吃。”
褚云羲回过头看了看,粗瓷碗里堆满面条,上面还有色泽浓郁的酱料。他默默叹了口气,坐到桌边看着那一碗面,犹豫片刻才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然后就皱了眉。
棠瑶坐在他对面,同样蹙起双眉审视着他的表情,叹了一声:“果不其然。”
“什么?”褚云羲抬起头。
她双肘搁在桌边,小声道:“我就想着您这金枝玉叶九五至尊,会不会格外挑剔……”
褚云羲扶额:“金枝玉叶能用在我身上?你怎么乱说呢?”
“差不多了。我早就看出您虽然身手过人,其实还是极为娇贵……”她还未分析完,却见褚云羲站起身来,不由道,“就算觉得不好吃,也不能就这样丢下,多伤人家的心意啊!”
褚云羲怫然,到窗台下提来了装水的铜壶,重重放在她面前:“朕只是觉得酱料太咸太辣!”
他闷闷不乐地往面碗里加了不少水,直到面汤都快潽出来才停下,又看看她:“你要不要?”
棠瑶已经吃了一口,却道:“我觉得还好呀,加了水不好吃。”
褚云羲哼了一声,心事重重地将面汤里漂着的葱段一一细致地挑出来,来回几次后,才不情不愿地吃了起来。此时欢郎母子两人兴冲冲地进了门,又送来一大碗蒸蛋加干菜之类,再三道:“家里就这些东西,实在弄不成好菜,两位将就一下。”
“大娘这些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山珍海味,您不知道我都快饿晕了!”棠瑶毫不违心地说着,又在桌子底下踢褚云羲。
他隐忍着点点头,勉强笑着向二人表示谢意,底下却不放松,一下子将她的脚踢了回去。
“啊!”棠瑶猛然叫出声,将三人吓了一跳。欢郎母子连忙询问,她蹙着眉俯身揉着小腿:“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痛得不得了!”
“什么?!”欢郎忙弯腰去看,“真该死,不会是老鼠吧?!等我逮到非打死不可!”
棠瑶险些要笑出来了,抬头一看对面,褚云羲果然脸色都不好了。
“来尝尝这蒸蛋。”欢郎母亲坐在褚云羲身边,殷勤地舀起一大勺就往他碗里送。褚云羲连连阻挡,却被视为太过客气拘束,这回不仅是蒸蛋,各种腌渍的干菜接二连三堆满了他的碗。
他有苦说不出,又不好让对方失望,吃一口面条再吃几根干菜,觉得自己简直掉进了盐堆。
“恩公方才打那些锦衣卫的时候简直如同盖世英雄,怎么吃饭这样腼腆?”欢郎一边说,一边又给他夹菜。
“这已经吃了不少……”他还待谦让,欢郎母亲连连叹道:“男子汉怎么能只吃这么点?这都是我们母子的心意,恩公千万不要嫌弃饭菜粗陋。”
褚云羲看着碗中越堆越多的干菜,眉间郁色重重,却也不好直说。
却在此时,棠瑶从旁伸出筷子,轻快地将那些干菜夹去了许多。
“给我,我喜欢吃。”她神色自若,又向母子俩笑了笑,“他是南方人,可能不太习惯北方饮食,你们不用管,随他去。”
欢郎母亲这才明白过来,又懊悔没提前问问,褚云羲这时倒是云淡风轻地道:“不碍事,我自小去过许多地方,各色饮食都尝过,其实不像她说的这样矫情。”
欢郎问:“恩公老家是哪里的?”
他低眉道:“应天府。”
“可真是离这儿挺远。”欢郎母亲又看看正在吃面的棠瑶,问道,“那你们夫妇俩是从南京来京城的?”
褚云羲神情尴尬,迅疾道:“不是。”
棠瑶瞥了他一眼,向欢郎母亲解释道:“您弄错了,我们不是夫妻。”
这下母子两人都愣住了,欢郎更是大为意外:“我那会儿看他赶着马车,还以为是载着你回娘家去呢!”
棠瑶见褚云羲正一言不发地喝着水,便低下眼帘,有意端庄有礼地笑了笑,“不是,说起来,他还是我的长辈呢!”
正慢慢喝水的褚云羲噎了一下,险些呛到。
“长辈?!”欢郎诧异地看看两人,觉得不可思议。棠瑶却认真地点点头,看着褚云羲道:“您说是不是啊?叔父?”
褚云羲愠恼不已,却又没法在此发作,只能用凛凛眼神盯着棠瑶。
欢郎母亲大为惊讶,急忙道歉:“这都差辈了!怪我眼力不好错认成夫妻,真是该打!”
欢郎犹自纳罕,追问道:“那你们两个怎么结伴出来?”
褚云羲不想在这问题上反复纠结,草草应付地道:“只是临时有事带她一程,事情办完后就送她回家。”
欢郎还待要问,他母亲毕竟有些阅历,看着两人觉得不像是真正的亲人,向儿子低声道:“人家的私事就不要乱问,赶紧吃完收拾碗筷。”
欢郎只好应了一声,四人尴尬吃完晚饭,棠瑶跟去厨房帮忙收拾,欢郎则出门为母亲抓药。褚云羲烦郁地在屋子里待了片刻,想着要离开此处,走到厨房门口见棠瑶正忙着清洗锅碗,犹豫片刻还是静默地站在了门外。
不多时,欢郎拎着药匆匆回来,关上门便紧张道:“锦衣卫还在对面街上盘查行人,手里还拿着画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的事。”
褚云羲一皱眉,原本想要趁着傍晚时分离开这个小院,如今却似乎不能轻易出门。
欢郎母亲看出他的心思,便劝解两人暂时留下住上一夜,待等明日再做打算。
棠瑶也觉得不能冒险出去,便点头应允。欢郎一听,热情邀请褚云羲与他同屋,让棠瑶住在母亲房中。
褚云羲却道:“我不管哪里都能休息,就打地铺也无碍。”
*
天刚黑没多久,欢郎母亲就进里屋整理床铺,翻箱倒柜许久,才抱着薄薄的垫褥走出来,含着歉意道:“娘子床上的被褥我都已铺好,只是家里被子已经没了,恩公如果打地铺的话,就只有这条垫褥……”
“不碍事。”褚云羲接过垫褥,搁在桌上,“您操劳半天了,坐下休息吧。”
她这才扶着桌边坐下,见棠瑶正在院中帮欢郎打水浸泡药材,不禁赞叹道:“小娘子花容月貌,衣衫也精致,一看就不是穷人家的,竟然这样能干!”
褚云羲也望向院子,心中有所想法却没出声,过了片刻才问道:“大娘可知晋王是怎样的人?”
欢郎母亲愣了愣,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问到这个,犹豫好久才道:“我们哪里知道贵人的事情,恩公问这做什么?”
他侧过脸,淡淡道:“没什么,只是白天看到他入京阵势盛大,一时好奇问问。”
她这才道:“听说他是要入京登基的,阵势自然小不了。”
“故去的大行皇帝只剩晋王一个子嗣了?”
“那当然不是。”欢郎母亲皱眉想了想,“好几个呢,只是听人讲其他几位藩王或是长年体弱,或是专会斗鸡走狗,数这位晋王最为能干英明。据说他和高祖爷长得最像,那可必定是真龙在世!”
褚云羲神色不太自然,心中隐隐不悦。“长得像又如何,若没有经天纬地之力,也是徒有其表。”
欢郎母亲愣怔了一下,听不太明白他的话,只好讪讪笑道:“瞧您说的,高祖爷身高一丈膀大腰圆,脚一跺地崩山裂,手一挥江海翻腾,晋王殿下能像他老人家,不就是神人一般吗?”
“我!……”褚云羲险些憋闷吐血,此时欢郎从院中进来,听到这里不由来了劲头:“娘,这一听就是瞎编乱造的。我倒是听说高祖爷当年打仗时凶狠过人,那真是杀人不眨眼,曾把鞑靼可汗儿子的脑袋都一刀砍掉,还当着众人的面,将那脑袋给挂在了军营旗杆上呢!”
褚云羲不由皱了皱眉,又沉肃问:“那皇太孙为人如何呢?”
欢郎母亲道:“这我们更不清楚了,不过皇太孙出事薨了,可不得轮到晋王坐龙椅?”
褚云羲还待再问,欢郎却哼了一声:“什么出事,说不定就是有人想谋夺皇位,把皇太孙害死了。”
欢郎母亲脸色一变,瞪着他呵斥:“胡说八道什么?不要命了吗?”
“街上流传的多了!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欢郎不服气,“要是名正言顺继位,为什么在他进京的时候全城都是锦衣卫,倒是像极了做贼心虚!”
“你这张嘴真是!”欢郎母亲气得起身要打,跟进来的棠瑶忙来劝阻。
褚云羲倒是对这些并不在意,只是问:“锦衣卫又是何时有的?”
母子俩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倒是棠瑶回答道:“就是故去的崇德帝觉着要有专门的卫队为皇家窥探**,缉捕要犯,大概已经建了三四十年了。”
母子俩诧异地看着褚云羲,对他连这都不知晓很是意外。他只得故作镇定地冷哂一下,无言以对。
*
寒凉弯月斜悬夜幕,欢郎服侍母亲喝了药,便扶着她回房休息。褚云羲从院中打水回来,见棠瑶坐在桌旁,看着那扇关闭的房门出神,不禁微微一怔:“在发什么呆?”
她这才一晃神,神情却还是隐含落寞,只道:“没什么。”
褚云羲扫视她一眼,顾自将那条薄薄的垫褥铺在墙角:“天色不早,累就进屋歇息去。”
棠瑶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对面房门口,低声道:“明天离开这里后,您要做什么,还想去宫中吗?”
他背对着她,望着灰墙上摇曳的身影:“眼下晋王新入主皇城,我若孤身前往,既无凭证又无兵力,恐怕并非良策。”
“那您要去哪里?”
褚云羲垂下眼帘想了想,轻声道:“有件东西,我想去找回来。”
棠瑶还待追问,褚云羲却起身道:“在此之前,我有些话要问你。”
棠瑶一怔,看看他,推开房门回头道:“进来说吧。”
褚云羲听得此话,显然有些意外,站在原地注视着棠瑶,反问道:“夜深人静,你就这样让男子进自己的房间?”
棠瑶一哂,将房门又打开一些:“我觉着您不会在这样的时刻与地方,对我意图不轨。”
他一时不知如何评判,却听那边房中传来欢郎母亲的咳嗽声,斟酌之后,还是进了棠瑶的房间。
一盏油灯悄寂燃亮,摇摇跃跃的火苗映在棠瑶眼中,尤显眸黑透澈。棠瑶望着灯焰问道:“陛下想说什么?”
他负着双手,单刀直入。“你究竟是何出身?”
棠瑶:陛下你作为长辈是不是该更加慈祥一点?
褚云羲:禁止谈论年龄和辈分问题!再说你作为小辈,对我有一点点尊敬吗?
棠瑶:您这不是自己承认自己是长辈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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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九五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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