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寂夜沉沉

第十六章

棠瑶正视着褚云羲,似乎对他这样的问话并未感到非常讶异。

片刻之后,她移开视线,淡淡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你在宫中难道也会与宫娥们闲谈,甚至帮她们做活?”褚云羲神情冷静,目光落在她脸上,“看样子不像是小门小户出身,却会和面煮菜,甚至还会驾驭马车。朕倒很想知道,难道几十年之间,我朝官员家中的千金都变得如此干练?”

棠瑶在他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地回答:“棠家世代留驻边疆,不是书香门第。我当然不会像千金小姐那样娇贵。”

“是武官后代?”他冷哂一声,“你父亲在何处任职?”

棠瑶庆幸自己当初苏醒后,宫女们曾告知她关于棠家的讯息,于是熟稔地道,“他在大同边镇,是一名驻守堡垒的千总。”

他上前一步,追问道:“家中还有什么人?”

“母亲早年去世,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棠瑶平静说罢,反问道,“陛下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褚云羲一怔,继而斥道:“谁允许你打听朕的私事?没大没小,不知礼数!”

“君王的出身与家族情形不是应该天下皆知吗?这又算不得私事。”棠瑶倚在桌畔,讶异地道。

褚云羲冷哼一声不说话。她又问:“之前那被你抓到的內侍说,崇德帝是您的侄儿,那陛下原先在家中排行第几呢?”

他寒声道:“这些事情你无需知晓,朕更没必要向你交待家世。”

棠瑶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只觉好笑:“那我也无需将家事一一向您禀告啊,本来就完全是巧合才遇到一起,你眼下能有什么让我贪图而起歹念的?何必打听我什么出身,家里都有哪些人?”

谁知她这似笑非笑的神情让褚云羲更是恼火,自觉被其戳中了痛处:“朕觉得你来历可疑,难道没有过问的权力?”

“说到可疑,您自己难道不是更离奇吗?现在除了我,还有什么人能相信您是已被众人祭拜的先皇?”棠瑶顾自坐了下去,撑着脸颊道,“我看您还是对我客气一些,如果我一走了之,您想找人证明自己的身份更是难上加难!”

“你……真是强词夺理!”褚云羲没想到原本是来质问她的,结果却反被这小小宫妃要挟,只因如今借住在别人家中,不愿与她再争辩下去,只得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要走。

棠瑶忙站起身:“等一等,您还没说明天的打算!”

褚云羲脚步一顿,侧过脸来冷淡回应:“明日务必早起,趁着周围没人时离开这家,否则容易引来麻烦。”

“然后呢?”棠瑶忽又一省,“哦对了,您之前说要去找一件东西,是什么重要物件?也在京城里?”

“朕现在还不确定它到底在何处,要打听了才知道。”褚云羲静了静,又道,“若是晋王即位,明日将要册封太妃等一干人等,京城之中必有消息。如若没有宣诏即位,那极有可能是朝中宫中另有掣肘。”

棠瑶想了想,不由蹙起眉来:“那您怎么办呢?不管晋王是不是使用手段才入主皇城,他一旦登基就根本不可能承认您的身份,那您形只影单的,又该去哪里?以前平定天下,是有千军万马作为依靠,可现在……”

她之前还气哼哼与褚云羲争辩,现在想到他的处境,又不免唏嘘,试探着看向他,没再往下说。

褚云羲目光斜斜落下,过了许久才道:“朕自然清楚其中道理,总不能赤手空拳去争夺皇位。朕本来……也不该存在于这时候……”

棠瑶听他这样说了,不由想到自己,低头看着双手,心头沉坠。“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不该存在于这时的人,已经来到这世界,您……是想找到回去的路吗?”

“不知道。朕连自己怎么来到这里都没明白过来,又从何去寻找回去的路?”褚云羲侧过脸,望着摇摇曳曳的灯火,“但既然已经到来,朕也想看看褚家后世到底会是怎样的君王。若他能勤政爱民,治国有方,使我褚家江山祚永运隆,朕怎会为一己私心与后辈争夺帝位?河清海晏乃是历代君王所求盛景,无论谁来执掌天下,都应想着功在千秋,福泽万代。”

棠瑶从认识他至今,似乎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言语,不由微微一怔:“那如果晋王完全不能承担这样的重任呢?”

“若只是为一己私欲玩弄权术而登上帝位,或昏聩无能或刚愎自用,外不能退敌内不能安民,这样的后代子孙,又如何能坐在皇位上?”他眉间含着郁结之色,“若不幸到了那境地,朕就算是从单枪匹马起步,也不能让江山毁在他手中。”

棠瑶讶然:“那可太难了。”

他摇了摇头,不悦道:“其实今日在皇城所见,已经令人不满。无论是守城官兵还是那些什么锦衣卫,皆横行无忌,趾高气扬。才过了五十多年,怎会变成如此情形?”

“我在宫中的时候,也听说崇德帝喜爱玩乐,对底下人应该管束不多。”虞庆瑶恹恹地道,“您看我年纪轻轻,他都已经是老头子了,还广纳后宫,自己死了又得一大群宫女嫔妃陪葬,这不是纯粹害人吗?”

“那时的侄儿还年少,朕也实在……看不出他如此好色。”褚云羲神色不太自然,“至于殉葬之事,前朝开始便是如此……”

棠瑶忽然扬起眉打断了他的话:“那可不得了,你死后是不是也有很多殉葬女被断送了性命?!”

“哪有!”褚云羲一怔,灯火下脸颊竟微红,“朕不是还活着吗?!再说那时登基才三年,哪来的后宫……”

“皇帝一旦登基,不都该册封皇后与嫔妃吗?”棠瑶诧异地打量他一番,觉得他大概是有意显示自己是位贤明勤政不近女色的君王,才有意摆出这样的姿态。

“这与你又有何关?”褚云羲又有几分薄怒,别过脸去不再回答这个问题,这一动,发簪间赤缨斜坠,在跃动的烛光下嫣红醒目。

“时候不早了。”他背对着棠瑶,沉声又问,“棠婕妤,朕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你又不愿回宫,是否要回到父亲身边?”

棠瑶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褚云羲不由回过脸来:“为何?”

她低下眼睫,想了想,道:“我和父亲……常年不合,而且我身份如此尴尬,本该殉葬的宫妃却活着逃了出来,如果忽然回到家里,只会给棠家带来麻烦。”

“那你……”他这下倒是犯了难,“既不愿回宫也不能回家,总不见得到处漂泊,一个年轻女子如何能保全自身?”

棠瑶端正了神色:“陛下能让我随行一段吗?等以后找到了安定的地方,我会自己留下来生活,但眼下我刚刚离开后宫,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她看褚云羲眼神犹豫,又赶紧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万一您今后遇到困难,需要证实自己的身份,可离不开我的相助。只有我目睹了您在白玉棺中醒来的那一刻,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解释您为何会从帝陵而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认真不含倨傲,灯火自身后映照出幽幽光亮,使得轮廓更为深丽。

褚云羲静默片刻,视线才缓缓斜落,唇边微含哂笑:“没想到朕居然也要倚仗你这小小婕妤。”

棠瑶无奈道:“陛下何必将身份看得这样重呢?大家不都是落难,还分什么尊卑贵贱?”

褚云羲这次倒未曾呵斥她不懂礼数,只是微微流露不屑之意:“姑且先这样安排,你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

说罢,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

棠瑶转眸望着忽高忽低的灯火,独自坐在桌边。

她撑着脸颊思索,衣袖滑落间,露出腕间那赤金细镯。先前忙于奔逃,始终未曾静下心来,如今看到这镯子,她不禁又记起当时被套上镯子的情景。

其实也曾经想过要将这蹊跷的细节告知褚云羲,请他帮忙想一想其间有何缘由。只是如果真的说出这些事情,又不可避免会谈及自己真正的来历。一路奔波一路亡命,她至今还没能理清思绪,也总还觉得并没有到向他和盘托出的地步。

如今只能将镯子轻轻取下,对着灯火研究半晌,却也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

镯上刻有祥云缭缭,在正中则是双燕翩飞,相伴相随,雕工精湛,栩栩如生。

然而为什么在她被送入陵寝前,那个内侍会将此金镯套在自己手腕上呢?

棠瑶思绪纷杂,只得将金镯重新戴上,起身去到床上。

*

离开房间后,褚云羲并未去点灯,堂屋内一片昏暗,唯有惨淡月光透过窗纸映着微弱光亮。

他慢慢走到墙角,靠着冷冰冰的砖墙坐了下去,然后解开衣衫,探手触及后心。

他一直记得棠瑶在墓室中惊讶地说出,看到他后心有伤,而当时自己也确实摸到了一手鲜血。

然而奇怪的是,自己先前与那些官军和锦衣卫交手时,竟几乎没有感到后心疼痛。如今触及那处,也只是觉得有一道伤痕,似乎已经渐渐愈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云羲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过脸望向黢黑窗棂,横横竖竖,交错如槛。院中起了风,卷着满树枯叶乱舞,窸窸窣窣应是又落了遍地。

虬曲的树枝黑影映在窗上,宛如破碎痕迹。

他在黑暗里将暗金龙纹刀鞘置于膝上,指尖抚过,冰凉坚硬。

但那是最最熟悉的感觉。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依旧是茫茫荒野,皑皑冰雪,铁甲大军旌旗猎猎,数万人勒马整肃齐声高喊:“吾皇万岁!”

声浪轰然震荡,散作漫天飞雪。

急旋的画面搅乱再搅乱,像有尖利的针扎入脑髓,痛楚难忍。

又来了——

他眉间紧蹙,攥住了手心,却知道自己无法面对、也无法控制的噩梦又将降临。

*

风愈来愈大,透过窗缝呜呜作响,棠瑶本已沉睡,迷迷糊糊被那怪声惊醒,睁开眼坐起身,发现只是风吹窗缝发出的声音,才微微松了口气。

房中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披衣下床,循声走到窗前,想要找点破布之类的将缝隙塞住。正想回头去点灯,却忽然听到院中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

她怔了怔,诧异着屏息再听,脚步声渐渐停止,仿佛有人停在了院中,而四下风声呼啸,凄冷异常。棠瑶不免有些害怕,转身就想回到床上,然而就在此时,竟又有极低微的声音混杂于风中飘传而来。

像是……有人在饮泣。

压抑、痛苦、恐惧、无助……声音低弱就像是孩童一般,就在庭院方向,极为伤心地哽咽哭泣。

随后,先前的脚步声再次出现,慢慢的,徘徊着,靠近了窗边。

“哥哥……”那个声音哽咽着轻声呼唤。

棠瑶浑身发凉,甚至不敢打开窗户张望一眼,迅疾逃回床上,钻进了被子里。

窗缝间钻出尖利风声,一阵高一阵低,棠瑶蒙在被子里又惊又骇,身上直冒冷汗。好不容易壮了胆,稍稍露出脸朝着门口,压低声音呼救:“陛下!”

外面却无人应答,她又不敢再大声,只好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蒙住,至少暂时听不到那饮泣之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闷得受不住,棠瑶才战战兢兢探出头,听了许久似乎只有风声萧萧,方才那脚步声与抽泣声都已消失,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原样。

惊吓之后,这一夜她难以入睡,混混沌沌熬到窗纸发亮,困得实在不行,才想睡一会儿,却忽听外面传来欢郎惊诧的声音。

“恩公怎么不见了?!”

棠瑶一惊,虽然头脑昏沉,还是强打精神爬了起来。匆匆忙忙穿好衣衫,推门一看,堂屋角落垫褥还在,人却已经不在。

欢郎见到她焦急地道:“我一大早起来准备生火熬粥,怎么到处找不到恩公,你看这院门都开了,他一个人去哪里了?别再遇到锦衣卫被抓起来!”

棠瑶这才望到院门居然半开,落叶铺满一地,树下的马车依旧还在,却不知他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第十六章 寂夜沉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