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老峒主的葬礼,在一种压抑而悲怆的氛围中举行。

按照俚人习俗,遗体将被安放在特定的崖洞之中,回归山灵。送葬的队伍绵长,呜咽的牛角号和低沉铜鼓声在山谷间回荡,如同这片土地沉重的叹息。

岑英穿着一身素净的麻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亲手将叔父的遗体安置妥当,在崖洞前叩了三个头。

“叔父,您安息。岑氏,不会倒。”她低声立誓。

然而,当她回到寨子,召集长老宣布与太守冯珩联姻的决定时,压抑的悲伤瞬间成了激烈的反对浪潮。

“联姻!和那个汉人小白脸?”战士头领岑猛第一个跳了出来,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因愤怒而泛红,“阿英,你糊涂啊!老峒主刚走,你就要把部落卖给汉人吗?你这是引狼入室!”

“猛叔说得对。”另一位掌管渔猎的长老岑林也拍案而起,他眼神闪烁,语气却异常激烈,“汉人的话能信吗?他们抢我们的盐井,杀我们的人!现在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这分明是糖衣砒霜!”

“我们岑氏的女儿,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更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嫁过去!”

几位原本中立的长老也面露忧色,沉默不语。整个议事厅充满了火药味。

岑英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声浪稍歇,才缓缓站起身。

“站着死,很容易。” 她没有看那些激愤的面孔,而是走到厅堂中央那根象征着部落团结的图腾柱前,伸手抚摸着上面斑驳的刻痕,“就像阿力,像今天护送盐队死去的那些族人一样,热血洒在地上,成全了我们俚人的悍勇之名。我很敬佩他们。”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岑猛、岑林,以及每一位长老:“但是,然后呢?我们的盐井会被赵魁夺去,我们的猎场会被汉人豪强瓜分,我们的孩子会成为奴隶,我们的女人会被掳走!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站着死’?用全族人的尸骨,来垫高我们几个人的名声?”

她问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她走到岑猛面前,逼视着他:“猛叔,你告诉我,是带着族人冲向郡兵的弓弩送死更勇敢,还是忍着屈辱,走进那龙潭虎穴,去为我们拼一条活路更需要勇气?”

岑猛张红了脸,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无法反驳。

一直沉默的巫师,佝偻着身子,用苍老的声音问道:“阿英,那汉人太守,可信吗?”

岑英看向巫师,眼神坦诚而坚定:“我不知道他是否完全可信。但我知道,眼下我们别无选择。这是一场赌博,赌赢了,海阔天空;赌输了,也不过是将注定的灭亡,推迟几天而已。至少,我们挣扎过!”

最终,在岑英的强势、现实的残酷以及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一线希望面前,部落的核心层,勉强通过了联姻的决定,但岑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岑林等人心中仍有自己的算计。

与此同时,高凉郡守府内,冯珩也并非高枕无忧。

王琨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风声,急匆匆地赶来“劝谏”。

“太守大人!万万不可啊!”王琨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那岑英乃是一介蛮女,凶悍不驯,与她联姻,无异于与虎谋皮!且我汉家体统,岂能与未开化之族通婚?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仅合浦、苍梧的同僚会耻笑,恐怕朝廷那边……也会有损大人清誉啊!”

冯珩坐在书案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方古砚,头也没抬:“王郡丞多虑了。圣人云,入夷则夷,入夏则夏。与俚人首领联姻,正是为了教化地方,促进汉俚和睦,此乃大功一件,何来有损清誉?至于凶悍不驯……”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王琨:“本官倒是觉得,岑首领性情率真,颇有古之豪杰之风。总比某些面善心狠、阳奉阴违之辈,要容易相处得多。”

王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冷汗涔涔,强笑道:“大人……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下官实在是为大人安危着想……”

“本官的安危,不劳郡丞费心。”冯珩放下古砚,“婚礼事宜,还需郡丞多多费心操办,务必风光、隆重,要让所有俚人都看到朝廷的恩典,与本官的诚意。”

王琨知道事已不可挽回,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只得咬牙躬身:“……下官,遵命。”

待王琨退下,冯珩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摇曳的芭蕉叶。老仆冯安悄无声息地走近。

“公子,此举是否太过行险?那岑首领固然是一把利刃,但也可能伤及自身。而且王琨和赵魁,绝不会坐视。”

“安叔,高凉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如何涤荡污浊?”冯珩似笑非笑,“至于王琨和赵魁……他们不动,我怎么有机会抓住他们的尾巴?婚礼,就是最好的舞台。”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让我们的人盯紧王琨和赵魁的动向,尤其是他们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另外,给岑首领送一份聘礼过去,不必奢华,但要实在——把我们查到的,关于赵魁手下几个关键人物的活动规律,以及王琨在盐税上动的一些手脚的线索,作为‘添妆’,一并送去。”

“老奴明白。”冯安领命而去。

婚礼的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到来。

送亲的队伍从山中逶迤而出。俚人们吹响嘹亮的牛角号,敲打着震天的铜鼓,跳着狂放的舞蹈。

岑英没有穿汉家的凤冠霞帔,而是穿着一身极其华丽的俚人新娘服饰,深蓝的底料上用金线、银线和五彩丝线绣满了繁复的太阳、鸟兽与星辰图案,象征着俚人对自然的崇拜。

沉重的银冠压在她乌黑的发上,颈间层层叠叠的银项圈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她脸上覆着红色的刺绣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潭的眼眸。

郡守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本地的汉人士绅、各地部落的代表,以及各级官员,皆汇聚于此。

冯珩穿着一身大红吉服,亲自出迎,他面容清俊,嘴角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

婚礼的仪式别开生面。先在郡守府正堂,依照汉家礼仪,拜天地,拜高堂(双方父母的灵位),夫妻对拜。整个过程,岑英的动作略显僵硬,却一丝不苟,维持着表面的庄重与平静。

随后,仪式移到了府衙前宽阔的广场上。巨大的篝火被点燃,俚汉两族的乐声交织在一起。按照俚人习俗,进入了欢庆的对歌和饮酒环节。

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汹涌。

果然,在对歌达到**时,赵魁部落的一个汉子,借着酒意,突然用俚语唱起了一首古老而充满挑衅意味的战歌,歌词大意是嘲笑汉人懦弱无能,只会躲在城墙后面。

这使得许多俚人脸上露出愤慨之色,而汉人士绅则面面相觑,或面露不悦。

而岑英突然站起身,走到篝火旁,深吸一口气,开口清唱。她唱的,是一首更加古老、更加恢弘的歌谣,讲述的是千百年前,俚人先祖与汉人英雄并肩作战,共同抵御海外妖魔入侵的传说。她的声音清越悠扬,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将那段被尘封的、关于团结与共生的记忆,重新唤醒在众人耳边。

歌声落下,广场上一片寂静。许多老辈的俚人眼中泛起了泪光,连一些汉人长者也不禁动容。

冯珩适时地举起酒杯,朗声道:“好!此歌方显我华夏一体,汉俚同源!当浮一大白!诸位,共饮此杯!”

危机被巧妙化解。赵魁的脸色更加难看。

宴席正式开始,觥筹交错,看似一片和谐。岑英与冯珩并肩坐在主位,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一名侍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为岑英斟酒。就在酒壶倾斜的瞬间,岑英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侍女袖口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寒光。

毒针!

几乎是本能,岑英的身体瞬间紧绷。但她没有动,因为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感觉到身旁的冯珩,那只放在桌下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膝盖。

霎时,冯珩似乎是不胜酒力,身子微微一晃,手臂“无意”地扫过桌面!

“哐当!”

酒杯被打翻,醇香的酒液洒了满地。那根淬毒的细针,擦着岑英的衣袖,悄无声息地钉入了她身后的立柱上。

“夫人恕罪!为夫失仪了!”冯珩连忙起身,面带歉意,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岑英看到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名脸色煞白的侍女,以及宴席中几个骤然变色、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身影。

岑英心领神会,猛地将手中的银箸往地上一掷!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冯珩亲兵,以及混在俚人乐手、仆役中的岑英心腹,瞬间就将那名试图行刺的侍女,以及席间三名欲要暴起的赵魁手下死死按住。

场面大乱,惊呼声四起!

“肃静!”冯珩站直身体,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凛然的官威。他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的王琨和目瞪口呆的赵魁身上。

“大胆狂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妇,破坏汉俚和睦!其心可诛!”冯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给本官押下去,严加审讯!本官倒要看看,是谁指使!”

王琨浑身发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魁更是又惊又怒,却不敢在此刻发作。

深夜,郡守府后院的新房。

喧嚣散尽,红烛高燃。

沉重的银冠和项圈已被取下,岑英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红色俚人常服,坐在床沿。

房门被推开,冯珩走了进来。他也褪去了吉服,只着一身简单的红色深衣,面容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清明。

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岑英。

两人目光相接,这一次,少了最初的审视与疏离,多了几分共同经历风雨后的复杂情绪。

手臂相交,饮下合卺酒。酒液温热,驱散了些许夜寒。放下酒杯,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最终还是岑英先开口,她看着冯珩,问出了从婚宴结束后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如何得知酒中有诈?”

冯珩盯着酒杯:“王琨身边的人,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人,想要换个活法。”他又看向岑英,坦然一笑,“而且,我信不过赵魁,更信不过王琨。他们若不在婚礼上做文章,反倒奇怪了。”

“今日,多谢。”她低声道。这句感谢,发自内心。

冯珩微微摇头:“你我既为同盟,自当如此。”他顿了顿,看着她烛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的侧脸,“经此一事,王琨和赵魁短期内应不敢再轻举妄动。接下来,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岑英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盐井必须尽快复工,新的农耕之法也要推行下去。只有让族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稳住人心。”

“好。”冯珩点头,“明日我便下令解封盐井,工房的书吏和老农,随时听候夫人调遣。”

正事谈完,房间内又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冯珩看着岑英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忽然道:“夜已深,夫人早些歇息吧。东厢的听澜苑已收拾出来,明日你可搬去那边,景致清静些。”

岑英心中微微一松,点了点头:“好。”

冯珩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房门。

在他手触到门扉时,岑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冯珩。”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冯珩脚步停住,回首。

岑英看着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我们的盟约,希望你……不要忘了。”

冯珩与她对视片刻,最终,他轻轻颔首,语气郑重:

“必不相负。”

说完,他推门而出,轻轻将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岑英一人,和满室摇曳的烛光。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红衣、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伸手,轻轻拂灭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火光跳动了一下,熄灭,留下一缕青烟,融入沉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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