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岑英早已起身,换回了那身利落的靛蓝俚人常服,将长发编成一根粗辫。郡守府的清晨安静得有些压抑,与山寨里鸟鸣人喧的生机截然不同。
她推开房门,两名守在院门口的府兵见到她,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比昨日恭敬了许多,显然婚礼上的风波已然传开。
“夫人。”
岑英微微颔首,正要举步往外走,却见冯珩从月洞门外缓步而来。他依旧是一身浅青官袍,面容清俊,眼神清明,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与后续的审讯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困扰。
“夫人起得早。”他眉眼弯弯。
“太守不也是?”岑英停下脚步。
冯珩走到她近前,目光扫过她便于行动的衣着,并未流露出意外之色。“盐井之事,我已安排妥当。今日便可复工。夫人若想亲往查看,我调一队亲兵护卫。”
不是软禁,而是提供了护卫。岑英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有劳太守。岩叔何时能回?”
“合浦郡那边已有回音,最迟明日正午,人便能安然送回寨子。”冯珩答得干脆,顿了顿,又道,“早膳已备好,夫人用些再动身不迟。”
他的安排周到而务实,没有多余的寒暄,却将承诺一一兑现。岑英点了点头:“好。”
早餐依旧是清淡的粥点。席间,冯珩提及了推广农耕技术之事。“工房的书吏和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农已等候调遣,夫人随时可以开始。所需稻种、农具,我会让人尽快调拨。”
岑英放下筷子,看向他:“此事宜早不宜迟。流言虽暂息,但赵魁和王琨绝不会坐视我们成功。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让族人看到实效。”
“夫人所言极是。”冯珩表示赞同,“需要官府如何配合,夫人可直接告知工房主事,或来找我。”
午后,岑英在冯珩安排的一队精锐府兵护卫下,再次来到城外的岑氏盐井。
封锁果然已经解除。然而,盐井周围的气氛却并不轻松。俚族的工人们聚集在井架旁,脸上没有复工的喜悦,反而带着忧虑和惶恐。几名工头见到岑英,如同见到主心骨,立刻围了上来。
“首领!您可来了!”
“首领,不是我们不想开工,是……是实在不敢啊!”
岑英眉头紧蹙:“怎么回事?”
一个老工头苦着脸道:“昨天夜里,有人往工棚里扔了死蛇和破碎的陶罐,还用俚文写了血字,说……说这盐井被汉官玷污,再开采会触怒盐神,给部落带来瘟疫!”
又是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岑英心头火起,但看着族人们惊疑不定的眼神,她知道,光靠强压不行。
她走到井口旁的高处,目光扫过所有族人:“盐神赐予我们盐井,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活得更好!不是让我们守着宝藏饿死!几根死蛇,几句鬼话,就能吓倒我们岑氏的勇士吗?”
她指着那汩汩冒出的卤水:“这卤水是咸是淡,能不能煮出雪白的盐,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劳作的人最清楚。汉官带来了更好的开采工具,是想让我们少流汗,多出盐!那些躲在暗处散播谣言的人,才是真正想断我们生路、让我们永远贫穷困苦的恶鬼!”
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而不少年轻工人被她的话语激励,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开工!”岑英不再多言,直接下令,“按照新送来的图纸,检查井架,加固绞盘!今日必须出卤!”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又想到她与太守联姻,工人们心中的恐惧渐渐被驱散。在工头的带领下,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号子声,重新在山谷中响起。
岑英亲自检查了新送来的、更加坚固耐用的铁制工具,又查看了冯珩派来的工匠指导改进的输卤竹管系统,心中对那个看似文弱的太守,评价不由得又高了一分。他做事,确实务实有效。
盐井顺利复工的消息,以及岩叔即将归来的承诺,暂时稳定了部落内部浮动的人心。岑英趁热打铁,立刻着手推行农耕新政。
她选择了离溪流最近、也是最拥护她的几个峒作为试点,将冯珩提供的曲辕犁和新稻种分发下去,并让汉人老农现场指导如何深耕、蓄水。
然而,阻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这一次,赵魁和王琨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直接对抗,而是进行更阴险的经济打击和舆论攻势。
首先,市面上打造曲辕犁所需的铁料价格一夜之间飞涨,同时,关于“岑英与汉官勾结,倒卖族产,中饱私囊”的恶毒谣言,如同瘟疫般在俚人各个寨落间蔓延。更有甚者,宣称新的稻种是“绝户种”,种下去后土地三年无法恢复地力。
试点峒的族人拿着分到的稻种和农具,面面相觑,迟迟不敢下田。一些原本中立的族人也开始动摇,质疑的目光再次投向岑英。
“首领,这铁犁太贵了,我们用不起啊!”
“这稻种……真的没问题吗?万一……”
面对族人的疑虑和暗中的恶意,岑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但她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再次展现了超越常人的智慧与魄力。
她首先动用了部落多年积累的珍贵药材储备,绕过王琨控制的市集,通过冯珩暗中牵线,直接与信得过的外地商人交易,换回了平价铁料,就地召集族内工匠打造农具。
同时,她在试点田头,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山鬼祭”仪式。她没有反驳谣言,而是对着所有观望的族人,指着那饱满的稻种,用俚人最能理解的方式说道:
“山鬼赐予我们山林猎物,也赐予我们生长的万物。这稻种,来自山外更肥沃的土地,蕴含着更强的生机。它不是诅咒,是山鬼通过汉人朋友,送给我们的新礼物!我们俚人敬奉山鬼,更要懂得利用山鬼赐予的一切智慧,让我们的族人不再挨饿!”
她命人将一部分稻种就在祭坛旁的空地上当众育苗,称之为“山鬼试种”。“让山鬼的眼睛看着,让所有人的眼睛看着!是好是坏,土地会给我们答案!”
这套结合了俚人信仰与务实精神的组合拳,有效地稳定了人心。加上平价农具的供应,试点工作终于得以艰难地推开。
而冯珩在官面上的支持也及时而有力。他以“平抑农具物价,保障春耕”为由,强行开设了官营农具铺,以接近成本的价格出售铁器,直接打击了赵魁的垄断暴利。
同时,他利用婚礼上抓获的刺客,顺藤摸瓜,拿到了王琨手下核心胥吏贪腐军饷、倒卖官铁的实证,当众革职查办,杖责流放,狠狠地敲山震虎,也让俚人看到了他惩治贪官、支持新政的决心。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在刚刚修葺一新的水渠上,粼粼波光映照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一段示范性的陂塘和水渠已经初具雏形,清冽的溪水被引入干涸的田垄。
岑英独自站在田埂上,看着这象征着希望的水流,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夕阳和潺潺水声抚平了些许。
身后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
冯珩走到她身边停下,与她一同望着那映满霞光的水渠。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许久,岑英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多谢。”
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谢他兑现承诺,谢他官面支持,也谢他此刻……安静的陪伴。
冯珩侧头看她。夕阳在她蜜色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微微眯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与疲惫。
“夫人凭一己之力,稳定大局,破此困局,该说谢的,是冯某。”他郑重其事,“若非夫人果决智慧,我这太守的政令,只怕至今仍出不了郡衙。”
岑英转过头,看向他。他的眼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流言虽暂息,但赵魁和王琨绝不会甘心。”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水渠,“他们就像受伤的毒蛇,下一次的反扑,只会更凶狠。尤其是白藤峒,赵魁觊觎已久,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
“我知道。”冯珩的目光也投向远方暮色渐起的山峦,那里是赵氏部落的方向,“他们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一举将我们彻底击垮的机会。”
“所以,我们更不能出错,要让他们找不到任何机会。”岑英接口道,语气坚定。
两人并肩立于田埂之上,身后是初具雏形、寄托着无数希望的水利工程,眼前是沉寂着无尽风险与机遇的广袤山林。
“夫人,”冯珩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三日后,郡中几位乡老于望海楼设宴,欲为前次婚礼惊变压惊,也算是……正式拜见太守夫人。夫人可愿与我同往?”
岑英微微怔了一下,迎上他平静而认真的目光。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诚意,也明白这背后更深的政治意味——他将她真正地带入高凉郡汉人精英的社交圈子,向所有人宣告他们稳固的联盟。
她略一沉吟,迎着晚风,点了点头:
“好。”
夜色缓缓降临,将两人的身影笼罩。远处的山寨和近处的郡城,次第亮起温暖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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