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长夜。
雕梁画栋崩然倒塌,亭台楼阁付之一炬,繁花水榭黯然失色,灵山碧树化作焦土。
一切宛如人间炼狱。
惨白的月光下,一群身着黑红官袍的修士从天而降,带来死亡的宣判。
为首之人面容冷酷,无情地开口道:“太微令已出,琼林玉家私练禁术,引起修真界上下公愤,今本府特领太微府众人前来肃清乱党——将玉家之人歼灭,不得有误。”
一声令下,他身后诸人皆道:“谨遵首席之命。”随即如同乌鸦一般黑压压地自屋顶散开,飞向偌大的玉家道场各处。
兵器相接与惨叫求饶声紧接着响起。
太微府首席殷独觉放眼看向玉家破损的护山大阵,以及早已变成一片火海的琼林群山,眼中是死一般的沉寂。
琼林玉家是修真界世家之中极少数的清流,不依附于七大世家,有着自己的功法体系,靠着历代家主的经营在当地站稳了脚跟,且逐渐名声大振。
稍大一些的、有底蕴的修真世家大多选择靠近灵山宝地等资源较多的地方定居,玉家也不例外,琼林多灵山,玉家数百族人皆在山中开辟洞府,建立道场,修筑房屋,打下基业,走向繁盛。
只是如今这一切皆要化为乌有了。
***
护山大阵被破时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玉家众人顿时就慌了神,各支各脉的主事人只来得及迅速赶至家主屋中商议对策。
“来人乃是太微府精锐,”前去探消息的人回报道,“禁廷廷尉落萧河及首席殷独觉皆来了。”
“我玉家素来不屑参与世家斗争,缘何会有太微令!这是莫须有的罪名!”玉家之人大多傲气,此时皆是愤愤。
“眼下是先对敌为要紧,太微府来势汹汹,分明是要灭我玉家。”有人眉头紧皱。
众人皆看向上首坐着的家主玉念斫。
长子玉苍鸾站在父亲身后,此时也是焦灼万分。
半晌,玉念斫一拍案,下令道:“所有金丹期及以上,都跟我去御敌。其余之人跟着玉苍鸾撤离此地!”
玉苍鸾心里一紧,扯住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的父亲,急道:“父亲!”
玉念斫回头看他,眼神沉沉:“吾儿,你如今不过筑基初期,出去也没有胜算。但你是大哥,你要保护好弟妹,你亦是长子,我玉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爹却希望你带着小辈们活下去。”
玉苍鸾红了眼眶,跪下冲父亲磕了个响头,哽咽着道:“孩儿明白,还请父亲……万万保重!”
玉念斫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转身朝外走去:“去吧。”
***
大火不休,杀伐不止,琼林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
玉苍鸾领着逃出来的小辈和一些没有修为的下人们避过一次次的伏击,踏着长辈们杀出的血路出逃。
他两手各托着一个小娃,后背上还背着自家小妹,身上的法器灵器不要钱似的往外扔去,抵过一波又一波的偷袭。
“唰”一道流矢飞来,玉苍鸾勉强躲过,身旁却有人应声倒地。
他扭头去看,只见平常对自己照顾有加的管家老伯睁着眼倒在血泊里:“少爷…快走……”
他就这样断了气。
玉苍鸾连悲伤的时间都顾不上,嘴里叼紧护身的符咒,脚步不减地向前奔逃。
怀里的弟妹在小声啜泣,玉苍鸾没有时间去安慰他们,只能用手臂托了托对方权当安抚。
身上的伤越来越多,身边人却在不断地减少,恍然间,玉苍鸾觉得自己失去了感知,明明置身火海之中,身体却愈发冰冷。
儿时懵懂玩耍时,他总向父亲抱怨玉家太小了,不管自己躲到哪里,父亲总能笑眯眯地把自己从藏身之处抱出来。
今日他才发现玉家是这么大,他好像走了很久,却仍逃不脱身后的天罗地网。
“轰隆隆——”身旁的楼台不断坍塌,天上好像下起了火雨,远处不断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玉苍鸾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他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脚落地了,而耳边的哭喊声与利刃入体的声音却越来越少。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还有多少人活着呢?
“哗——”流火袭来,玉苍鸾躲闪不及,只能尽力护好自己怀里的孩子,空门大开的后背却被火焰点燃,瞬间烧了起来。
他仿佛无知无觉,步履不敢有丝毫停顿,面上有液体流下,他不知道那是血还是泪。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背后的小妹是不是还活着。
偌大的天地间,他是最渺小的尘埃,只要一场意外的大火,就可以摧毁他的一切。
玉苍鸾两眼无神,机械地迈着步子。
直到有人在他面前的路上扔下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玉苍鸾刹住了前进的脚步。
一瞬间,他的脑中清晰地传来了崩塌的声音,然后就是空白。
死寂的空白。
他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直到有滚烫的东西从他眼中滑落。
玉苍鸾放下怀中的弟妹,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捧起了那东西。
那是他父亲的头颅。
“啊啊啊啊——”他双眼充血,仰头在火光中绝望地嘶吼出来。
身后传来弟妹挣扎的哭声,玉苍鸾踉跄地起身,一手拿着父亲的头颅,一手提起手边拾起的长剑,怒吼着朝面前之人冲去:“我杀了你们——”
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威压都向他压来。
玉苍鸾被压得直接四肢着地,陷进地里足足三尺有余。
众人落在他原本面对着的人周围,冲那人道:“回禀首席,玉家之人除此人之外已全部伏诛。”
殷独觉眼珠一动,下一瞬,那被压进地里的人竟重新爬了起来。
众人皆是大惊:“此子精神可嘉,竟能冲破我等元婴出窍期修士神识威压!”
玉苍鸾脑中一片混乱,全身如散架一般,体内灵气翻涌,他耳边只剩一句“全部伏诛”,眼前只余大片刺眼的红。
他抓着剑,向殷独觉刺去:“为我父偿命来!”
下一瞬,只见殷独觉抬手朝他一指,玉苍鸾的身体顿时倒飞出去。
他如一个断线的风筝飘落半空,身上鲜血飞溅,下起了一场血雨。
一人架起灵器“飞天矢”朝他射去穿心一箭。
这本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屠杀。
“咚”的一声,玉家最后一位幸存者坠入湖水中,失去了生息。
***
琼林的火烧不尽。
玉家逆党已尽数被除,太微府收回了太微令,七大世家功绩上又多添了一笔,修真界很快就将此事淡忘。
至于那一个不眠之夜有多少苦苦挣扎,多少视死如归,多少生离死别,从没人问起过。
直到有一天,琼林群山上空突然积起密布的乌云,随即紫色长蛇划破天际,落下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声响雷。
废墟之中的湖水里结起了层层的寒冰。
一个冤魂自湖底爬出,重返人世。
玉苍鸾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上面点缀着凄丽的血痕。他身上只余几块遮蔽的布条,胸口被射穿的大洞已结出了如寒玉般的冰晶。
他双眼空洞地行走在焦土上,从天而降的冻雨砸在他身侧。
“扑通”一声,他体力不支地跪倒在地上,粗糙的双手触到了滑腻的泥土。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灰烬,都埋葬着我的家人、我的亲友、我的血缘。
他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呵呵呵呵……”
他又仰头向天,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凄厉而惨痛。
孤鸾失羽,哀哀其鸣。
冰冷的雨滴在玉苍鸾的脸上,他突然收住了笑声,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直瞪向暗淡的苍天。
“苍天无道,太微无理,”他扯开嘶哑的嗓音,冷静地一字一顿道,“我玉苍鸾在此起誓,定要查清此事,亲手了结仇敌,为我玉家讨回公道。”
“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天上劈下一道闪电,照亮他脸上疯狂而孤绝的神情,“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轰隆——”一道惊雷炸响。
***
玉苍鸾一瘸一拐地捂着胸口在废墟上走着,脚边被什么一绊,他顿时失了平衡,向前倒去。
茫茫大雨中,他跪在地上低着头,雨水自他脸侧一滴滴落下。
“真像一条丧家之犬呀。”忽然一道声音响起,一角青色衣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竹栖砚撑伞站在玉苍鸾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副落魄的模样。
玉苍鸾仍是低着头,恍若未闻。
只是头顶不再有雨落下。
竹栖砚蹲下身,扳起玉苍鸾的脸,笑道:“把我引入你的神识之境,又让我看了半天你的悲惨身世,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呢,玉苍鸾?”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胸口一凉,竹栖砚低头一看,见玉苍鸾伸手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哦?”竹栖砚嘴角溢出血丝,抬头看向面前人,“这是什么意思?”
玉苍鸾早就收起了那副悲痛欲绝的表情,重新恢复了冷漠,他注视着竹栖砚,朝他露出一个略带疯狂的微笑。
下一瞬,竹栖砚被他伸手轻轻一推。
顿时周遭景象骤变,废墟不见,天地俱灭,唯余虚无。
虚无的黑暗。
竹栖砚站定身形——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只有他脚下留着唯一的一抹白。
面前有一人迈步走来,脚下泛起点点涟漪,玉苍鸾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欢迎来到名为我的深渊。”
“嗤,”竹栖砚短促地笑了一下,伸手把隐在黑暗中的人拽到自己身边的亮光中,开口问道,“这就是你的神识之境真正的模样?”
“如你所见。”玉苍鸾回答。
“还真是寡淡至极呢。”竹栖砚嘲道,说着习惯性地想掏出扇子摇两下,手伸进袖子里却发现空无一物。
“彼此彼此,”玉苍鸾马上回击,“我也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的神识之境是一片空白。”
他说着瞥了眼竹栖砚脚下的白光:“怪不得上次蔺炽添没有发现你体内夺舍的痕迹。”
“本来就不是夺舍好吧?”竹栖砚白了他一眼道。
“那么,”竹栖砚收起了寻找扇子的动作,直视对面之人的双眼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他斥道:“别告诉我探究你秘密的代价就是看你一场表演——要杀要剐都给我利索点。”
玉苍鸾闻言低头轻笑了两声,随即猛地伸手,将尚在茫然的竹栖砚一把推倒。
这感觉真是奇妙,明明四周都是一样的黑暗,竹栖砚却能感觉到自己正浮在水面上,他身侧随着被按倒的动作荡起了层层波纹。
“这是……”他仰头看向身上的人。
玉苍鸾低头靠近他,眼里也漾起波纹般的光——那是捕猎者锁定猎物的光。
他开了口,声音里充满危险的蛊惑:“竹栖砚,坠入我的深渊吧。”
玉苍鸾伸手将竹栖砚按进了身下的水中。
谁料下一刻,竹栖砚从水里伸出手,将他一起拉了下去。
“这样怎么够呢?”水下,竹栖砚搂住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当然是你陪我一起坠落才会有趣啊。”
玉苍鸾扭过头去,吻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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