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沉寂的校对室里只剩下庄遂平。他好像失忆了,根本想不起来盛超那个笑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有那个笑容在脑海中一遍遍播放,连嘴角的弧度都渐渐放大清晰。
他在盛超的嘴角看到了玩味、嘲弄、轻蔑,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
呆滞中,连屁股都不疼了,只剩下麻木。庄遂平走到最边上,拿起电话听筒放在耳边,慢慢播出了一个号码。
“喂?”那边很快接起来,是庄遂平熟悉的声音。
庄遂平鼻头蓦然一酸,似乎回到了暑假前的那天,师兄给他书,安慰他说老师很喜欢你,他想问师兄您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我又没办法相信了?
可是多矫情啊,他这么大一个人了,竟然为了这么点事情打电话给师兄,要是老师知道了,会骂他没出息;阅冬和巍思知道了,会笑话他像个女孩子;盛超知道了……会更加看不起他。
“您好,请问哪位?”郑旭等不到回答,再次出声。
庄遂平吸吸鼻子,道:“师兄,是我,遂平。”
“遂平啊,”郑旭话里带笑,“怎么打电话来了?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觉得委屈、难过,可是委屈难过又算什么事呢?难不成师兄会特地从家里来一趟,再像哄小孩似的逗他开心吗?
“没,就是跟师兄说一下,老师……收了个学生,叫盛超。咱们有小师弟了。”
“真的?这么快,我都不知道新生来了。”郑旭显然更兴奋了,“既然小师弟来了,我这个大师兄也不能没表示,你见到他跟他说一声,我过几天去学校看他,给他带礼物,请他吃饭,让他感受一下大师兄滚烫的爱。”
去学校看他,给他带礼物,请他吃饭。
滚烫的爱。
庄遂平想笑,可嘴角怎么都拉不上去。师兄嘴里那些给师弟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
他不是要怪师兄,只是、只是……
只是真的好难过啊!
“我知道了,师兄,下次碰见他,我转告他。”
“嗯,老师怎么样?你最近见了老师没有?”
庄遂平后悔打这个电话了,恹恹的打不起精神:“见了,老师还好。”
“那就行,师兄不在,你就帮着多照顾。”
“嗯,我知道,”庄遂平没话说了,“那,师兄再见。”
“再见。”
庄遂平挂了电话,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像忘了自己身上有伤,拉开椅子便直直坐下,感觉不到疼了。
他从下午一直坐到晚上,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校对室里没有一点声音。
而远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柏阅冬美滋滋地出去逛了一天,这里离他家不算很远,城市风貌、生活习惯都很相近,柏阅冬走在路上,听人家用方言叽里呱啦地说话,只觉万分亲切。
他不会当地方言,只好说普通话,在路边买鸡汁汤包吃。
汤包又鲜又香,一口塞进嘴里,鲜美汤汁在口腔爆开,烫得他恨不得立刻吐出来,却又舍不得,“哈哈呼呼”的,终于嚼碎下肚。
嘿嘿,果然比在学校好多了。等有机会,一定要跟辰辰一起来。
柏阅冬还没想明白怎么跟秦嘉辰在这地儿谈恋爱呢,人就被赶着去论坛会场了。周二上午的会场安排在当地一个高校图书馆的汇报厅,主要是参会的学者汇报最近的重要研究,是这次论坛最重要的内容。高校林立的城市,大学生们都收到了通知,中文系学生和诗词爱好者们一大早就挤进学校,看能不能占到一个座位。
秦昭阳一行人到得还算早,但汇报厅里也坐了不少人,前几排是留给参会学者的,其中又以前两排最为重要,桌板上放着写着名字的硬纸板,一个个的,名号十分响亮。秦昭阳这样的,只能坐在没有名字的座位。
除去参会人员的座位,再往后十几排,是学校留给本校学生,最后最远的那些座位,才属于外来学生。
柏阅冬坐下抱怨:“我还是个读论文的呢,怎么没给我一个好位置啊?”
“你算个什么东西?”秦昭阳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给你机会上去读论文就不错了,还想坐哪上头?做梦!”
“哎,师父,那您说纪老师来了,能不能坐到那儿?”
秦昭阳想想,道:“纪老师他爹还差不多,等会你就知道了,坐那上头的,年纪一个赛一个大。”
柏阅冬的心思八卦了起来:“师父,纪老师他爸也是研究古代文学的?”
“做文献的,就在这个学校,不知道还上不上课,名气和年纪都很大。”
“那怎么没听纪老师提过?”
“你们纪老师脑子里只有工作,他不会提这些的。”
柏阅冬想想也是,便不问了。他八卦这么一会的工夫,后面的位置几乎被坐满了,还有不少人手里拿着笔记本,到处问空位有没有人坐,还挺唬人的。
前面那些老先生也一个接一个来了,秦昭阳没说错,年纪一个赛一个大,这头这俩还能边说笑边走进来,后头那个就得拄拐杖了,再来一个,还得年轻学生扶着。待他们全都落座,一眼过去,凑不出一头黑发。
柏阅冬心想,他该不会是上台读论文的人里唯一一个黑头发没皱纹的吧?
这次柏阅冬被安排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没什么特别的。差不多轮到他时,他就矮着身子出去,到台边等候。
姜新宇坐在秦昭阳身边,没怎么听现在台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讲话,目光跟随着柏阅冬,看他真像一棵柏树似的,直直站在那里。
柏阅冬比他还小一岁,也就是比他早两年上学,加上这次,已经参加了两次学术会议,他再不赶,就赶不上了。
柏阅冬在边上候场,并不知其他人都如何想,只整了下白色衬衫,听到主持人让他上台时,面带微笑,一步步上去了。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爱的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柏阅冬站在台中间,大大方方地鞠躬问好,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我太惶恐了,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我只听说过名字的大学者坐在下面听我汇报,如果我说得有什么不对,请各位老师看在我年纪还小的份上,放我一马!”
下面一阵笑。
“现在我来汇报我最近的一个研究,元好问的词学思想……”
柏阅冬把人逗笑了之后,会场气氛就轻松了一些,他也游刃有余地完成了论文的汇报。从写作上看,他的文章肯定不如老学者们的简练精彩,但胜在研究对象新,也赢得了一些好评。柏阅冬听完评议,简单回答了两个问题,就完美退场了。
“师父,我表现得怎么样?”柏阅冬一回来,就迫不及待问。
秦昭阳高兴得不得了,按着他的脑袋往自己身上搂:“你就是这整个会场最厉害的研究生,那些博士都看眼红了,等着,等会散会,肯定很多人要来认识你。”
柏阅冬笑得合不拢嘴:“我是不是给师父长脸了?”
“那肯定!”
姜新宇静静听着,想,不知道这个元词校注项目还会不会有机会参加这么大的论坛,有的话,大概能轮上自己去一次吧。
不出秦昭阳所料,上午的议程一结束,大家还等不到去餐厅就开始在会场社交了。秦昭阳应付了两个博士生,说完柏阅冬还得顺手介绍姜新宇,说这是严老师的学生,他家中长辈都是理科方面的大学者。姜新宇应对得体,微笑,握手,说很荣幸,我老师是严旭和,我祖父是姜某某……总之好长一串,介绍不完。
“哎,师父,童院长怎么也来了?”
“他搞文献的,来也不奇怪,哎,那个,他旁边那个是周懋恭老先生,词学大家。他青年时候就出国了,现在想落叶归根,很多学校在争取他,童院长可能是来挖人的。”
说曹操曹操到,这师徒俩刚叨叨完,童院长就带着那位清癯的老先生回头了,秦昭阳一惊,忙抓着柏阅冬上前去打招呼:“周老先生好,身体还好吧?”
周先生身体还好,虽然清瘦,但站得笔挺,面色红润,目光如炬,花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开口,底气十足:“多谢关怀,没有大碍。”
童院长很高兴,毕竟柏阅冬可是出尽了风头,忙介绍道:“这是我们学校研究宋词的秦昭阳,您叫他小秦就好,柏阅冬这个小伙子就是小秦的学生。”
柏阅冬连忙鞠躬:“周先生好,我是阅冬。”
周先生的目光在柏阅冬身上流连一阵,脸上竟带了笑意:“你研究生二年级了?”
“是。”
“研究生期间,除了元好问词,还研究什么呢?”
“我毕业论文打算写晏几道的词。”
“晏几道……”周先生喃喃几声,“闺中儿女,恐怕格局小了。”
这是提意见了,换了别人,可能就要说先生说的是,学生回去再考虑,但是柏阅冬却不,还是直直地看着周先生,毫不躲避:“词之优劣,只在情真与否,不在格局大小。”
童院长先是心头一紧,怕周先生不高兴,可转念一想,这孩子有见识有胆量,谁会不高兴呢?
果不其然,周先生笑意更浓,又问:“依你看,姜夔词之优劣如何?”
“我相信白石情真,可他太过执着于词之雅俗,情真与词雅,在他心中权衡的那一瞬间,情便不真了。”
“那辛词情真否?”
“稼轩自然情真,但旁人不许他言真情,他只好借上许多旧事,故事用得愈多,他愈无奈,最后无奈也是他的真情了。”
周先生没有再问,只是点了三次头。
童院长适时道:“周先生,我们去用餐吧。”说着,带着周先生转身往出口处去了。秦昭阳在后面说再见,一回头,又是带着好几个学生的老学者,秦昭阳依旧得体招呼着。
姜新宇在一旁陪着假笑,只想,刚刚在周先生面前,居然没有人介绍他!
童院长:周先生,来我们这儿上班,就把柏阅冬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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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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