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海从房间内探出头去，机警地四下看了看，随即反锁了房门，再一次问张弩：“你确定没有被人跟着吧？”

张弩扯了扯嘴角：“我觉得没有，不过我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了。”

石海也叹了口气：“如果你刚刚和我说的一切是真的，那就算现在真没有人跟着你，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张弩点头：“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先来说说你知道的‘羲和之怒’吧。”

这一次石海并没有提供和张弩不同的情报。

“也就是说，在‘羲和之怒’这件事上，我们的信息是一样的。”张弩冷笑了一声，“这有问题。”

张弩扯过一张纸，拿起笔开始证明：

已知1：我的世界是被操控的。

已知2：操控的密度以某点为圆心，呈发散性衰减。

石海已经看不懂了：“这句啥意思？”

张弩说：“操控的目标是让我远离科学，意味着越接近科学，我越会被严密监管，能够看到的都是被处理干净的信息，而在与科学无甚关系的外围世界，他们会给我相对更大的自由度。比如吃什么，穿什么，喜欢哪个球队之类的，让我误以为生活就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以抵消察觉异常状态的可能性。”

张弩继续往下写。

已知3：“羲和之怒”是一个无差别信息。

张弩在这里画了一条下划线。

假设1：“羲和之怒”的信息是真实的。

则：与已知2矛盾。

张弩这次学会了主动解释：“‘羲和之怒’毫无疑问是与科学密切相关的事件，甚至可以说是我最为关注的事件，这一点你应该是理解的。”看石海点点头，张弩继续说，“那按照已知2的条件限制，我所能看到的‘羲和之怒’的信息一定是被反复修剪确认过的，尽所能地让我远离真正的信息，对吧？”

石海在一瞬间福至心灵：“哦，我明白了！我的信息没有被操控，我和其他所有人看到的消息是一样的，但我居然和你看到的信息也一样？这件事就说不通了！”

张弩点头：“没错。如果‘羲和之怒’的信息是真实的，那么在一个对我如此重要的信息上，他们竟然不做任何处理，任由我看到毫无差别的真相？这就好比黑心商家想卖个假货，花了无数心思、精美包装、虚假推销，结果买家拿到手上拆开盒子一看，竟然是真的？这不纯粹是神经病吗？”

石海笑得前仰后合：“确实不能这么离谱，你快说说假设2吧。”

张弩没有继续写下去，而是叹了口气：“他们花了这么大力气，有那么大的能量，怎么可能是神经病。所以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一个很可怕的可能，但已经无需证明了，这将会是结论——我看到的‘羲和之怒’的信息，已经是被修剪以后的样子了。这就意味着，包括你我在内，全世界看到的‘羲和之怒’，都是假的。”

石海的笑僵在了脸上，他跌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

张弩慢慢地说：“我需要确认的其实是这整个信息的真实性，而且要以现实之外的方式。”

完全一致的信息说明在现实世界里能查到的所有资料都是一样的，继续在这里耗费时间是一种无意义的行为，唯有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信息爆炸，自由度更高的状态下才有可能探知真相。那就是元宇宙。

不过横亘在张弩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就是，他无法进入元宇宙。除了广寒宫犯人使用的脑机联结方式，普通大众则是通过意识沉浸舱来实现登录的，这种方式更加安全自由，确保了用户的自主意愿，可自行设定沉浸时间，唤醒机制等。

但为了保护用户在元宇宙的合法权益，虽然允许用户更改形态、匿名隐身，但每一台沉浸舱在出厂时就设定了唯一固定的编码，且可以终生追溯。普通用户一般在家中自行购置专属沉浸舱，而面向公共开设的沉浸舱基地需要实名认证，人证合一，全程录像。

张弩既无法使用广寒宫的脑机设备，也不能去往沉浸舱基地，根本没有展开调查的条件。

“有办法的，我这里就有一个沉浸舱。”石海带来了转机。

石海带着张弩经由员工通道直达纪念馆的地下三层，打开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不大，没有多余的陈设，只在正中放了一台款式有些老旧的沉浸舱。

石海指向它：“虽然有些旧了，但还是能用的。”

张弩检查了它的程序和运行，发觉这台沉浸舱几乎没怎么被使用过。“这儿怎么会有一台沉浸舱呢，而且保存得这么好，挺浪费的。”

石海难得地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这本来是纪念馆的一个项目设备，里面定制了‘羲和之怒’太空实景体验场景，用于让参观者亲身体会灾难的可怕，以达到缅怀教育意义。但那个场景实在做得太逼真，太残忍了，以至于投入运行的第一周就令三位参观者陷入极大恐惧，变得畏光畏声，尤其是恐惧太阳，其中一个更是试图自杀。纪念馆就此叫停了这个体验项目，这台沉浸舱就被封存在了这里。”

张弩抚在沉浸舱上的手仿佛触电般收回。

石海安抚性地拍了拍张弩的肩膀：“那个场景已经上锁，你不用害怕。这个舱型出厂自带联入元宇宙功能，而且已经停产了，编码信息没那么容易查到。另外，当时是以纪念馆名义采购的，身份信息不是个人，能有效规避元宇宙警察的关注，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张弩调整了一下心绪，感激地冲石海点了点头，穿上感应服，躺进舱内。

在石海按下启动键前，张弩还拜托了他另一件事，石海点头应允，随即合上了舱门。

张弩的意识在短暂的模糊后渐渐恢复清明，眼前率先出现的是两个选项，一个是“单机操作”，一个是“元宇宙联网”。张弩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右侧的按键，但他还是点开了左侧的单机选项。

视线瞬间被熊熊燃烧的烈焰全部占据，那火焰如此真实，在他眼前扭动着身躯，灼烧般的疼痛已经开始啃噬张弩的脸颊，一片火红的太阳上逐渐浮现出四个加粗的黑色字体：羲和之怒。

张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鼓起勇气点击下方的“进入场景”，但弹出的感叹号强制退出了这一模式：该场景已锁定。

画面回到了登录页面，张弩那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的脖颈才恢复了呼吸，他大口喘息起来，心中竟然有种劫后余生般的欣喜。然而在察觉到自己的恐惧后，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张弩感觉自己像个逃兵。

他不敢去想，真正经历这一切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何等的绝望。

他重新理顺了呼吸，进入了元宇宙。

张弩在广寒宫也有一个沉浸舱，但现在回想起来，想必他通过那台沉浸舱进入的元宇宙也必定是阉割版的，与真正包罗万象，无所不能的元宇宙有着太多的不同。

就比如他现在到达的阿卡西神殿。

这是一个超级极客组织的汇聚地，号称可以解答世间一切难题。但这个神殿据说有个特殊的规则，它接受任何提问，不会直接给出答案，但会指出错误。阿卡西神殿的信徒中流传着一句话：答案早已显现，神殿令你自知。

张弩之前也曾在元宇宙中听闻过这个组织，出于本能的好奇心对其进行过追踪，但那时无论他采用何种手段，追踪信号总会失去踪迹，再难寻回。

当时张弩以为是这个神殿太过神秘难以接近，现在看来，应该是被同一种操纵他世界的神秘力量切断了联络的可能。

现在，进入真实的元宇宙世界时，张弩没什么心思挑选皮肤，直接用了系统自带的初始形态，一个衬衣西裤的男士形象。走出这个沉浸舱所在的区域端口汇入世界后，眼前是一片银白色的沙滩，海岸边停靠着三五只小船，一些人正悠闲地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看来这里是自然休闲区。

张弩脱下鞋子，踏上柔软的白沙，走向离他最近的游客问路。

是个中年男人，他摘下墨镜一脸惊诧，再看看张弩的衣着，有些不敢置信：“你是从哪个原始部落刚刚跑出来吗？居然问阿卡西神殿在哪里，阿卡西神殿无处不在啊。”

那人指向海的另一边，“背对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向前划，神殿的大门就会自己出现在你的面前”。

张弩跳上船，向前划去，他没有追问阿卡西神殿的模样，因为当它出现时，一切已经无需解释。那是一扇带着台阶的白色小门，精致小巧，停泊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张弩拾级而上，念出了奶白色的门上浮现的四行小字。

海水呀，你说的是什么？

是永恒的疑问。

天空呀，你回答的话是什么？

是永恒的沉默。

门锁咔嗒作响，张弩转动把手，推开了那扇门。

一面镜子，别无他物。

张弩望向镜中的自己，那是他，又不是他。张弩知道，这个形象不过是阿卡西神殿幻化出的模样，在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庞背后，是传说中的神的预言。

但镜子里的他只是微笑不语。

在来的路上，张弩想了很多，对于“羲和之怒”的真相，一旦开始怀疑，很多问题就渐渐浮出水面，共同拼凑成一个令他害怕的模样。他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只需要最后的确认。

张弩开始提问：“‘羲和之怒’的真相不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样子，对吗？”

他微笑不语。

“太阳的运动规律虽难以捉摸，却不可能无端反常，超强烈度的太阳风暴不会无故发生，对吗？”

他微笑不语。

“‘羲和之怒’虽然危害巨大，但对地球上的人来说不过是影响通讯、出行之类的不便，真正的目标在地球之外，对吗？”

他微笑不语。

“这是一种身份区分，代表着不同立场，这种分类方式只会发生在人类内部，有人想阻止戴森球的建设甚至是摧毁全人类的宇宙探索力量，对吗？”

他微笑不语。

“能够人为引发太阳风暴的一个办法是使用重力辅助激光聚变技术发射强大的激光脉冲，照射恒星的核心点，引发其内部等离子体的震荡，进而升高恒星温度，使其喷射高能粒子，这也是目前人力所能实现的唯一方式。对吗？”

他微笑不语。

“当时架设有重力辅助激光聚变冲击波的地方，是水星拆解基地，本来是用于适量触发太阳喷射高能粒子，以对其进行捕捉储能。但它可以调到最大功率，足以引发太阳风暴。对吗？”

他微笑不语。

“不过，冲击波发射程序的最终确认，在地面指挥部，需要最高权限……是他，对吗？”

他微笑不语。

张弩验证了心中猜想，却感到巨大的悲凉。

约定的时间到了，张弩被石海从沉浸舱中唤醒。

石海说：“你让我查的事情搞清楚了，当年负责辟雍学院招生分班的是副校长。我查了他的履历，他是从部队转业后去的辟雍学院，之前隶属的部队长官是……”

张弩打断了他：“是俞泰山，对吗？”

石海笑了笑：“首长说，现在可以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