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军用吉普,依然是去往北冥湖泊的路线,只是司机换成了石海。
“从在纪念馆见面时起,你就一直在演戏?”张弩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引导我发现这一切,这本身也是操控的一部分吧。但是你怎么确定我会去纪念馆?”
石海提示他:“秘书的电话,有印象吗?他在电话里格外强调要你关注日期,电子日历会把纪念日标红,这种简单的心理暗示虽然老套但是很管用。”
张弩不置可否:“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吧,你们做任何事肯定不会只有一个方案。”
石海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张弩,笑了:“你真的很聪明。当然,为了保证你的行为可控,我们会做很多预案。如果你没有关注到那个日期,那你就会收到邮件或是短信,提示纪念日和纪念活动;要是你还没看到,那在影视剧中插广告、广播节目、体育比赛的解说转播等地方会挟持你所在的信息流波段。还有些其他方式,我就不说了。最后,就算你仍然错过了所有讯息,那你所在的单位会直接组织一次集体参观,要求全员参与。总之会想尽办法把你送到我这里来。”
张弩自嘲地笑起来:“没想到我还真是个天选之子啊,可真让你们费心了。你一直待在纪念馆里,就为了有一天等到我,你居然可以接受这种安排,你不觉得荒谬吗?”
石海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专门去等你的。这是一份正式工作,我从辟雍学院大学部毕业后不久就在纪念馆上班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你会来,我是被临时起用的。”
张弩不解:“什么意思?”
石海说:“我接到具体任务的时间大概在你来纪念馆的一周前,所以我只知道他们会用各种办法把你送来,我需要不露痕迹地引导你发现真相。至于为什么要操控你的世界,现在又为什么要让你发觉,这些你得去问首长。而我一开始的工作的确就是纪念馆解说员而已。”
张弩先是皱紧了眉毛,随后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出来了,他指着石海质问:“我被你们耍得团团转,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跟我撒谎?你说你真的就是个纪念馆解说员,好啊,那我问你,你明明也有家人在‘羲和之怒’里丧生,你居然还能去当这个纪念馆的解说员?你怎么做得到?”
石海好似没听到一般,半晌,才淡淡地说:“因为我怕我忘记了。”他目视前方,驾驶车辆小心地绕开行人,那是一家三口,并肩在夕阳下散步。
“人的记忆真的很不可靠,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父母的模样了。大学毕业时我想,总有一天,我或许连父母离开时的那种痛苦也会忘记,那还有谁能记得他们呢?那时候我已经参军了,所以我自己向部队申请去纪念馆工作,我想只要我一直讲下去,至少自己就不会忘。”
车子已经渐渐远离市区,驶入密林了。
石海继续说:“不知怎么的,我这种小兵的申请居然惊动了首长。他亲自见了我,带我进了北冥湖泊。我原以为是要给我什么重要的任务,没想到他只是说,当有辟雍学院的学生,也就是那些烈士的后人来纪念馆时,让我多陪陪他们,安慰安慰他们,至少让他们不要伤心过度,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知道,这些话其实也是说给我的。”
张弩深深地看了石海一眼,没有说话。
北冥湖泊的一线水痕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了,石海接着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现在明白了些什么。但我想,像我们俩这样为了一个念头不肯放过自己的人,还有很多。如果将来你有机会做些什么,你一定要去做。”
张弩站在北冥湖泊的入口,目送着石海开车离开。临走前,他问石海接下来要做什么,石海一边启动汽车一边说,要回去上班,还会有人要参观纪念馆的,他不能离开。
张弩没有说出自己在元宇宙中的阿卡西神殿那里获得的答案,如果那才是“羲和之怒”的真相,对石海来说有些太残忍了。
他要一个人去面对俞泰山。
向着湖泊走去的路上,张弩不停地设想开场白,他努力想要说得最有气势,最不容反驳,最义正严词,但他的思绪不受控地飘回了二十年前。
当年,母亲接到张知弦遇难的消息后就住院了,后来又回家休养了一阵。她所执教的学校的校长亲自来看望了她,并劝她安心休息,说学校各项待遇如常,并且还都在原有的职级上提高了一级。“这是组织的一点心意,张少将是为了全人类牺牲的,我们有义务照顾好他的家人。”那位老校长抹着眼泪说。
可两个月后,母亲还是坚持要回去给学生上课。那天上午,张弩陪母亲去学校,刚走出小区,就看见有个人坐在大门边上的花坛上,一见到他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是俞泰山,头上包着纱布,右胳膊吊在胸前,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羲和之怒发生时,他在地面指挥部里摔伤了。母亲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是张弩没见过的痛苦,但她到底还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里面已经只有悲悯。
母亲拍了拍俞泰山的肩膀,说:“不怪你,知弦的性格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好好活着,咱们都好好活着。”母亲拍的力度很轻,俞泰山却仿佛仿佛承受不住一般泄了力气,跌坐了下去。
母亲没有再看他,拉着张弩慢慢走了,张弩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响动,回头看去,是俞泰山跪在了地上。
张弩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地面干燥粗糙,寒气逼人,不像现在脚下踩着的细软草地,湿润绵软。他回过神来,原来已经走到了湖边,可俞泰山惯常坐着的老旧的钓鱼椅上,却并没有人。
一个警卫员快步走了过来,示意张弩随他一起。张弩问:“俞……他在哪?”
警卫员客客气气地说:“张弩先生,您好。首长在会议室等您,这是一次正式接见。”
这是张弩第一次以这个资格见到俞泰山,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这身衣着的俞泰山。
俞泰山穿着一身军绿色的制服,背对着入口,站在会议室尽头的落地窗前。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外,是正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俞泰山肩膀上的三星一穗,使之反射出几个耀眼的光点。
警卫员轻轻叩了三下已然打开的大门,向张弩做出“请”的手势后微微点头致意,随即便离开了。
张弩没有向俞泰山走去,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俞泰山凝视着那轮红日,先开了口:“今天我们能在这里,以这种面目相见,我首先要祝贺你,张弩,你找到了真相,至少是一部分真相。”
“如果你说的是‘羲和之怒’,是的。可如果你说的是我可笑的人生,那仍然有很多谜团。”
“好吧,作为奖赏,我当然会负责告知你剩余的真相。从哪里讲起呢,或许你还记得辟雍学院的入学分班考试吗?”
转学到辟雍学院初中部需要先经过这样一次入学考试以确定分班。那是张弩进入辟雍学院的第一场考试,也是他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考试。试卷难得超出他的预料,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出十之二三,余下的连题目都看不懂。考试成绩自然一塌糊涂,连带着分班也受到影响。初中加高中整整六年,张弩所在的班级的理科成绩都是垫底。
但是现在张弩已经明白了:“原来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吗?”
“那不是一次普通的入学考试,那次考试采用的试卷中有一部分题目来自门萨俱乐部入会测试题,大概占整个卷面的十分之三。剩下的题目,从题干开始就是错误的。”说到这里,俞泰山看向了张弩,“你们整个班,都是被筛选出来的。”
“随后的授课当然也是定制的,你们从初一就开始学习高等数学,高中阶段的课程已经是专业数学研究所的课题了。物理、生物等也是如此,你们的试卷也和其他班级做出了区分。为了减少接触,降低泄密风险,你们班级的教室特意安排在教师行政楼,当然了,对外解释的理由是你们成绩太差,方便老师辅导。”
“而至于高考和大学招生、毕业后的对接单位等等,也是安排好的,基本都是文科专业和行政事业单位,让你们远离从事科研的可能性。”
张弩却察觉出异常:“目的是什么?这里有个地方说不通。如果是不希望我们靠近科学,那么何必花那么大的心思教我们最难的知识?直接放任我们沉溺于玩乐,把我们都养成废人,岂不是更简单?”
俞泰山满意地点头:“你看,分班筛选确实很有必要。你的确具备敏锐的观察力,这也是综合素质的体现之一。”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
“再动动你的脑子吧,认真想一想。我们竭尽所能培养了你们班级学生最为强悍的科学素养,为你们提供最优质的教学资源,让你们去研究最难的问题。但与此同时,我们不能让你们自己知晓这一切,也不让你们毕业后从事科研工作,尤其是与戴森球建设有关的工作,你觉得是为什么?”
张弩皱着眉:“根据我们习得的知识,我们明明有能力从事科研创造,哪怕是重建戴森环,完成戴森球的建设也不是没有可能,但……”
俞泰山接了下去:“但我们阻止了你们这样做的可能性。听起来很矛盾对吗?”
张弩补充到:“还有一点,我知道我今天能够走到这里,是你们在操控我生活的同时刻意引导的,石海就是一个关键环节。既然瞒了我这么多年,如今又为什么要告知我真相?”
俞泰山点头:“矛盾重重,确实很难理解,换成我也会觉得一头雾水。那我们先来解决你此刻最关心的问题吧,也就是‘羲和之怒’的真相,这也是将解开你所有疑问的源头。你让石海去调查辟雍学院的问题,就说明你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在阿卡西神殿那里应该已经得到了验证吧?”
终于到了直面这个问题的时刻,张弩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避。
他艰难地开口:“所以真的是你吗?”
从今天一见面起,俞泰山就完全改换了气势,整个人似乎有着钢铁般的铠甲,但此刻,那副铠甲绽开了一丝缝隙,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的不忍。
但他很快愈合了,重新变成了那个张弩不认识的样子。
俞泰山说:“是我。”
张弩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俞泰山接着说:“不过我还有个共犯。”
张弩骤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俞泰山:“是谁!”
“想要启动重力辅助激光聚变冲击波需要层层报批,我所在的地面指挥部确实是执行任务的最后一环,是我按下了那个按钮。但是,在水星上,还需要一个人同时解锁才能发射冲击波。这种双保险的设置是确保这类重型武器的使用安全的惯常手段,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张弩目眦欲裂:“所以,在水星上,你还有一个内应!是谁!”
俞泰山直视着张弩,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缓缓地吐出了答案。
你的父亲,张知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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