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挣扎着不情愿,沈兰泊抱着她哄了一会,半胁迫着逼她弄完。
她趴在座椅上,花了两分钟才喘匀气,想起刚才沈兰泊竟想降下车窗,又窘迫又难受。
沈兰泊打开车灯,看她趴在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一只晒太阳的海龟,很可爱,笑着伸手挠了挠她的下巴,像逗一只宠物。
他安慰道:“累了?睡一会,我慢点开。”
明月口腔酸涩,张不开嘴,只点点头。
车灯腾地亮起,原来这是个小巷子,也是马虎,沈兰泊把车拐进巷子里,她都没发觉。
她伸手找水,连灌了半瓶,嘴里仍一股子铁锈气,黄岩浆一样直烧到胃里。
抱着水瓶,木木看着大路在眼前铺开,不知道怎么感到一股悲哀,脑子里空洞洞的,只有白色,铺天盖地的乳白色。
抬起头,看到沈兰泊的眼睛印在内视镜。
琥珀色,像秋风吹过的黄叶,她就想起很多年前的秋天。
北方的冷来得早,早秋生冷如铁,明月不能适应,供暖来之前就长了冻疮,两只手又红又紫,肿得像猪蹄。
出租屋冷的像冰窖,早上起来洗漱,又冻裂了,她把伤口杵到水龙头底下冲,冰水打在发烫的肉上,疼得眼泪直往下滚。
一狠心,扯来毛巾,使劲往流血处一摁,黄白色的毛巾洗得快破了,起着毛球,毛茸茸的。摁了一会,不流血了,只是痒,钻心地痒。
楼上“咚—咚—咚—”,很有节奏感,像打鼓一样。
是建立叔起床倒全家的马桶——这片老房子没有地方安厕所。
脚步顺着楼梯口向下,到楼下去了,很快脚步声停下,咳咳吐了一口痰,静默了一会。
明月知道,建立叔图方便,懒得去公共厕所,又在偷偷把秽物倒到下水道——下水道下路正对她家窗口,她晚上睡觉,老能闻到骚味。
明月一言不发,拎了一桶水,“噔噔噔”跑到楼道,哗啦泼下去。
建立叔正在刷牙,马桶放在脚边,冷不丁溅了一身冷水,马桶也给冲翻了,黄汤子加污秽流了一裤子,恶心地他直干呕。
一抬头,明月站在楼上,两只圆眼睛定定看着他,后背竟生出丝丝凉意,“嘿,小丫头片子,你不得了了,你要作死呀。”
她笑着说:“建立叔,太骚了,我拿水冲冲味。”
“狗拿耗子。这是公共场所,你是谁?管的哪门子闲事?”
“建立叔,您甭管我算哪道儿的,下次让我看见了,我还泼。”
“好厉害的小丫头。”建立叔自知理亏,背过身嘟嘟囔囔:“妖里妖气的,除了一张脸漂亮点,还剩什么呀,我看她迟早下窑子,走着瞧吧。”
明月闭上耳朵,装作没听见,转过身往屋里走,楼上的窗户打开了,女人的声音传来,“李哥,你跟没爹的孩子计较什么呀,挺大个人了没个轻重。”
明月的脸色一沉,抬高音量道:“张婶婶,我是没爸教条,您不知道我多羡慕涵涵,爹妈这样好的人,他却没良心,没日没夜地不回家,叫我看了都替你们寒心。”
张婶的儿子前几天斗殴,让警察逮走了,成了整个巷子的笑话。
“你这孩子,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啊呦,我冤死了,帮着帮着还帮出错了。”
窗户啪地合上。
她继续往里走,楼道悬着个小电灯泡,黄色的球坠在那,什么都照不明朗。
推开写着2041的绿色木门,她的未来藏在发霉的木板后,躲在浸着尿骚味的小床上。
那年十四岁,没有上学,交不起学杂费。
明月呆呆望着车玻璃外,建立叔最后那句话,多年后的今天,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呢喃。
什么时候认识沈兰泊的呢?
明月大概永生不会忘。
那时,她在附近的大学图书馆做保洁。
早上八点开始,拖上下六层的地,刷十几间马桶,再把每个自习室的垃圾拖到楼下扔掉。这一套流程,每天要做三次。
别人问起来,她就说她是王奶奶的孙女,帮奶奶干活的,谁也不知道王奶奶是谁。
她在这里干活,一个月是两千块钱,工钱是少,可其他地方不要她,不收童工。两千够她妈和她弟的生活费,虽然紧巴巴,少总比没有强。
少女的她已经出落地很水灵了,水蓝的工装也掩饰不住娇俏,经常有大学生来搭讪。
明月烦不胜烦,她最喜欢在地下一层干活,人少,僻静。
沈兰泊就坐在那,最后一排书柜的旁边。
她不认识他,但看见他看书,心里就高兴,跟自己也坐在那学习似的。
喷壶往蓝色毛巾上噗嗤噗嗤喷,一蓬一蓬清洁剂射出,有点像擦眼镜的药水味,润润的,温吞的甜,她闻着有点头晕。
明月拿湿毛巾擦墙沿的瓷砖,有人吐了块口香糖在上面,扯下来,留个白圈。
她蹲在那,手臂机械摆动,像车上的雨刷。
不知道为何,今天擦完,明天这里又会多一颗嚼过的口香糖,好像有人刻意粘在上面的。
她不觉得为难,总不是干活,做什么都一样。
这个姿势,挨地他那样近。
虽然天气冷,她的面颊热烘烘,眼睛像黑黝黝的宝石,里面有光流转,一边擦墙面,一边往他身上探,总忍不住。
能看到沈兰泊的脚和一截小腿。
奇怪,白色鞋上没有一个泥点子,连一丝灰尘都没有,也不知怎么洗的这么干净。后来才知道,沈兰泊的鞋穿一回就腻了,穿第二次的少之又少,当然像新的一样。
她曾经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和清洁剂度过。
那天擦掉污垢,站起身离开。
“等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
她诧异地停下脚步,两根手指绞着毛巾,“是哪里没有打扫干净吗?”
他抬起头。
她看见他的脸。
少年的脸带着青涩的傲气,很像电视剧里天赋异禀,却恃才傲物的天之骄子形象。
这傲慢不惹人讨厌。
背后是大片大片黄色的木书柜,金色的暖光折射在他脸上,身上,指尖,仿佛身披金光的神明,贵气逼人,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的脸暖烘烘的,好像也跟着染上金色的光。
听到自己的呼吸,
“噗——噗——”,
一声一声,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沈兰泊看着她问:“小朋友,你在哪里上学?”
高明月当时第一个感觉是,他的声音真成熟,不愧是大学生,第二个感觉是,他的眼睛好亮,好像一个玻璃弹珠,照得她想流眼泪。
相形见绌,她畏畏缩缩的表情一定非常丢人。
“嗯?”得不到回答,他仿佛有些不耐烦。
明月勉强张开嘴,太久没有说话,喉咙僵地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没有在念书了。”
沈兰泊放下书,貌似惊讶地打量她。
“哦?”
声音像从远古传来。
明月看到一只紫色的蝴蝶掠过,她的未来在凉润的书香中,簌簌抖动翅膀,重新旋转起舞。
她复学了,在沈兰泊的帮助下。
作为代价,成年后,她每个星期去沈兰泊的公寓三次,直到嫁给他,他们的关系复杂又单纯。
-
被沈兰泊叫醒,明月仍有些恍惚。
他拿了纸巾给她擦嘴,边擦边微笑,心情似乎愉快很多。
“看你,多大的人了,睡觉还流口水。”
帕子带着丝丝果甜香,明月有点头晕,看见真皮靠背上被她漾湿了一大块,他倒不心疼,还在笑呢,不过,他的笑让她也跟着高兴。
明月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去取他手上的纸巾,刚碰到他的指尖,他的吻就落到她的唇上。
轻轻的,软绵绵。
他的唇带着苍白的烟草气,明月抓紧手袋,感到很甜蜜。
他心情好的时候,也是好相处的,至少不像刺猬,见人就扎了。偶尔流露的温情,就像红烛台上的火苗,一时明一时暗,影影绰绰,吊得她心痒痒。
窗外有人影越走越近,明月没发觉,只听到叩叩两声,窗户上印出一个男人的脸。
她吓了一跳,推开沈兰泊,那个男人的脸极近,简直是贴在窗上,她脸红红的,又有点生气。
以为是这里不让停车,明月朝那人打手势,表示他们马上开走,当然是板着脸,极严厉的表情。
沈兰泊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竟把车窗降了下来。
那人的脸一下子变得清晰,仿佛“彭”地在眼前出现,好年轻的模样,咧着嘴笑,青春洋溢。
“小舅舅,日子过得挺滋润呀。”
明月被那声小舅舅砸地晕头转向,再看那人,眉眼与沈兰泊仿佛相似,都是剑眉,淡淡的瞳色。
想到刚才的态度,实在不礼貌,现在立刻盈盈笑起来,又太刻意,想到刚刚的场面,明月扯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转头看到沈兰泊,脸色比她还不好看,简直没有长辈的做派。
“你怎么来了?”
仿佛感觉不到尴尬,男孩的脸伸地更近了,笑着打量明月,“小舅,这位小姐比你前几天带出来的那位漂亮多了,你终于审美在线了。”
“什么小姐?这是你舅妈。”沈兰泊把他的头推出车窗,又对明月说:“我姐的儿子,陈澄。”
多了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外甥,明月有点悚然。
她想,第一次见面,他若叫她一声舅妈,她是不是该包个红包给大外甥呢?
沈家规矩大,再者,做长辈的总该这样,可又不是在家来拜会,她又没有准备,而且真的包红包,该包多少呢。
明月一时窘住,没好意思多看大外甥。
好在大外甥比她更不懂规矩,一拍车窗,倒是洒脱,“走了,你们继续。”
“你们前几天见面了吗?我却从来没见过他。”
明月斟酌着说。
其实想问,他前几天带出去的女人是谁。
沈兰泊说:“我们结婚那阵,他在当兵,最近才回来,你当然没见过。”
明月懊恼不应该加后一句话,给沈兰泊钻空子的机会。
“噢。”
沈兰泊补道:“这小子混不吝,成天胡说八道。”
明月兴趣缺缺,点点头,“噢。”
沈兰泊冷笑一声,看了她一眼,好似突然想起什么,道:“前几天靖然领导来诉苦。”
高靖然是她弟弟,在沈兰泊手底下工作,她坐起身,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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