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一将那三具尸体的情况重又细细给沈郁离讲了一遍，尸骨两个月的腐化程度不会这么轻，皮肤不自然的泛紫，以及牙齿的脱落都能够证明她们死前与水银有过接触。

“难道，与先前陈尚食的案子有关……”她的猜测并非毫无根据，姚红是陈尚食的人，按理来讲，沈郁离应当派了信任的下属处理这具尸体，但此时却出现在了废弃宫舍的井下，很难不令人怀疑，是否是背后之人在故意隐藏尸体。

想到这里，陆十一开口道：“沈掌事，我可否问你，是由何人处理的姚红尸身？若找那人来问，或许也不失为一条线索。”

甘霞宫内枫树已有变红的迹象，风吹来时沙沙作响，甚是好听。

沈郁离沉默半晌，又拿着那块沾血的翡翠看了看，正当他打算开口时，伏析从院外走了进来。

见到陆十一还在，他先朝二人礼貌躬身行礼，这才道：“沈大人，贵妃娘娘叫我来告诉您，此事由您与陆姑娘共同处理，在真相未浮出水面前，切莫不可在后宫中声张。至于典检女官那边，贵妃娘娘自有安排。”

最后半句话听得陆十一有些恐惧，不敢细想丽贵妃会用什么法子叫人住嘴，但愿只是多给钱这种好事吧。

沈郁离听了，点点头，将翡翠递交给伏析：“既然这样，你且先去帮我要来近半年后宫人口底，我与陆姑娘会一同进行排查。另外，你叫处理姚红尸首的人，前来见我。”

“那人已经来了。”伏析接过翡翠，微微侧身。

陆十一朝那边望去，只见早已爬满青苔的腐门外正有位穿着内侍太监服饰的男人站在那里，那人神色慌张不已，看到他们的目光张望来，急急行了一礼，显然还不知沈郁离叫他来何事。

待那人行完礼后，沈郁离才微微抬手，示意他进来。刚踏入院内，男人便闻到了空气中刺鼻的尸臭，远远瞧见地上摆放了三具尸体，竟未注意到地上石子险些踉跄绊倒。

三具尸体并排而放，第一具与第三具早已盖好了白布，看不清模样，唯有第二具没有被白布覆盖，好奇心使然，男人朝尸首望了一眼，只见高度腐烂的尸身上布满蛆虫，柔软的发丝被水打湿，黏腻地与皮肤融为一体。

他当下便吐了。

扶着旁侧干燥的木门，直接呕在了三位大人面前。

吐完自知失礼至极，便吓得又跪趴在地上，这一趴，恰好趴到伏析捞尸时的井水上，掉落的蛆虫顺势爬上他的手背，男人觉得恶心，又不敢乱动，只能颤巍巍地开口，涕泗横流：“沈掌事，奴婢知错。”

沈郁离在外人面前时，又收回了略柔和的目光，似能杀人的眼神落在对方身上，许久后才勾唇笑道：“噢？你有何错？”

“奴婢……奴婢……”男人支支吾吾半晌，终在看到蛆虫时半起身哀嚎，“奴婢不该在三位大人面前失礼，奴婢罪该万死。”

眼见这人丝毫不知叫自己来是为了姚红一事的模样，沈郁离的神色更差了些：“人见尸身都会有此症状，本官不怪你，但你是否应该再看清楚一些，这地上的人，到底是谁！”

话语像是刀刃，沈郁离的声音刚落，对方猛地一颤，神情终于癫狂起来，不须再看清地上的死尸，他便明了了沈郁离的意思。

陆十一在后面看得真切，对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恶心的尸体，但绝对不是第一次见到尸体，恐怕处理尸身这种事，男人做过不止姚红这一次。

对方不敢再言语，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在噤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沈郁离已不愿再继续等，伏析便开口冷声道：“大人在问你，姚红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掌事的势力，应当知晓背叛掌事的下场。”

冰冷的威胁从伏析那张平日就没什么表情的人口中说出，听得陆十一都不禁为之感到可怖。

男人的身子又颤抖起来，朝他们的方向死死磕了头：“沈掌事，我都说！那日的确是叫我去处理尸体，后来，是我经不住诱惑，将尸体卖给了他人，但我绝对没有抛尸，这两个人，我也完全不知道啊！我根本没踏进过甘霞宫！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大人！”

“你将姚红的尸身卖给谁了？以前是否还卖过其他人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方是谁？”伏析没有理会对方的求饶，反而继续逼问。

“我卖尸体这勾当只干了一个月左右，卖了最多三具尸体，都是女尸！卖给一个戴斗笠的男人！他从不说自己叫什么，每月中，他都会在寅时与我在尚宫局外的长廊见面。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有说过，要尸体干什么吗？”伏析道。

“我问过一次，对方没有告诉我。那人看起来虽是普通的太监，但他背后似乎有其他势力，我也不敢多说。只是，对方买尸体也看成色，样貌好的，出价就高，看不出样貌的，也只给一些辛苦费。”男人回想着说，似乎并没觉得话中的诡异之处。

“那人可有什么特征？”伏析不禁蹙眉。

“比奴婢高上一头，看不出年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虽穿官服但总感觉，不像宫中的人。”男人的样子不像在说话，此时，他的嘴角已开始溢出呕吐物，对方的心理俨然已到极限，若此时再不干预，恐怕之后，会出现严重的心理阻碍。

不过，这不是陆十一该插手管的事。

她站在一旁听着，这人为沈郁离做事一个月卖了三具尸体，眼前的这个小小掌事，到底在背后干着什么样的脏事，才能手染鲜血到需要数不清的势力帮他呢。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想法，沈郁离的目光有一瞬看向她，而后，又恢复了自然，他的声音仍旧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拖下去吧。”

不知哪里来的两个太监将地上趴着的人拖拽走，在荒草地面，留下混着水渍的拖拽痕迹。

对方自知没命，反而安静下来到消失都没再留下一句话。

人之将死，作为最微小的棋子，终于被拉下了棋盘，好像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

伏析将近半年后宫的人口底册搬到太医局沈郁离的书苑时，陆十一被数量吓到了。

整整垒了十沓，让她梦回本科某次去法院参观时，看到书记员桌上的案卷量感到的震撼。

沈郁离什么也没说，只叫她从另一头开始看起。

对方没解释方才那个无名棋子所说的一个月卖三具女尸的原因，没什么必要解释，上司的工作，当职工的也不要产生太多好奇，更何况，还是与人命有关的工作。

她是从最近一个月的名册变化开始看的，最近一次清点后宫人数与七月相差便有十人，但光记载了人数却无姓无名，就算知道有缺，也无从查证。细细翻阅每个宫中的质契典单，有些宫女的名字莫名从某一天开始消失，连具体的缘由都没有，是死是活都无法让人把握。

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它仿若化作实体，从书卷中伸出手来禁锢住她的脖颈，反抗上来的情绪，名为愤怒。

她抬起眼帘，终于决心道：“沈掌事，后宫管理是不是太过于混乱了？如果这些书卷都记载的是这样的东西，恐怕我们看几个通宵，都找不到翡翠的主人。”

陆十一想起那三具被卖掉的尸体，恐怕也根本查不出她们的名姓。

沈郁离微垂眼帘，并未从卷轴上移开目光，只是低沉地答了她的话：“后宫管理腐朽，不是我一人可以改变的。”

似已看破棋局的语气倏然便将她的愤怒打碎，沈郁离好像在说，他努力了，但并没有任何的起色。到底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掌事，后宫人尊他敬他，恐怕只是怕这位神秘面首背后的势力，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圣上的枕边人呢，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天子耳鬓吹风呢。

平日听他的话，听的不是沈郁离口中的言语，只是听的众人自己心中的恐惧不安。

陆十一自知她没有资格要求沈郁离做什么，只感到不甘心，她握紧手中的卷轴，将目光拉了回来，实际上是不敢看他：“还是希望沈掌事，能为后宫中的芸芸众生再多争取些天空。起码完善这种，名存实亡的名单册。”

之后，两人再不说话，各自看着名单，不知多久后，天色昏沉下来，书卷上的字已看不清多少。

屋外恰有人举着灯台出现，对方礼貌抚门，道：“沈师弟，我来为你与陆姑娘送晚膳与蜡烛。”

沈郁离没有立刻搭话，反而看了她一眼，这才冷漠回应：“答师兄，你进来即可，不必与我多礼。”

总觉得对方看她的这个眼神怪怪的，这个回答，也不像是沈郁离在心情不好时会说的话，平日里，沈郁离早就让答安放到门口自己去取了。

难不成是她方才的合理谏言沈郁离这个让既得利益者听了不适？

陆十一没敢接话，也自然没敢和进来与她问好的答安师兄多说什么，只得连连低头继续寻找一点蛛丝马迹。

答安师兄刚离开屋内。

沈郁离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他漠然的眸令她感到莫名胆战。

“找到了，尚服局的司衣女官上月告假出宫，这里却并无她出宫的记录。”

“恐怕，是她的可能性最高。”

答安有些天然呆，进去半晌和陆拾遗问好，对方一反常态的只点头不语，他只觉得是不是陆姑娘心情不好，丝毫没在意到书苑中气氛的诡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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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p.33 损山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