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极静，巫师与村长长子早已咽气，院内人的尖叫声渐渐小了许多。
陆十一抬眸望了一眼被伏析紧锁的大门，又回望左肩受伤的沈郁离。
只见血色已染红他大片衣衫，他脸色越发惨白，已站不稳扶椅坐下，若不采取急救措施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她攥拳，毫不犹豫地转身顺手拾起被撕碎的招魂幡，又从其上扯下一条，直接拉过沈郁离的胳膊扒开他的衣袖：“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先说一句失礼了？”
沈郁离勉强抬头看她，却并未被她的玩笑逗乐，反而抬手想阻止：“你现在应该去阻止伏析，他真的会杀掉所有人的。”
陆十一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手中的白色布条已被鲜血染污，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沈郁离的力量竟柔弱到她单手便能抑制住对方的反抗。
那道被刀挑开的伤疤约莫有七厘米，伤口边缘因方才沈郁离的剧烈动作导致其与衣物摩擦下翻了边，极粉嫩的皮肉下仿若能清楚地看到跳动的血管。她皱起眉来，这不是能缝针的条件，也没有东西能让她动手。
幸而刀口只挑了几厘深，若止血得当也不会有大碍，性命之忧恐怕是她慌张下的多虑。回想起来伏析刚刚说过的话加上她以往的猜测，沈郁离的真实身份恐怕不只是大理寺卿嫡长子这么简单。要是扯下沈郁离的衣襟，一会儿伏析看到，必然会指责她的失礼。
从身份上而言，陆十一在这里的地位要低些，所以用她的衣衫不会出什么大错。
想着，陆十一便毫不犹豫地用短刃划下自己袖间最干净的一块布料。沈郁离仍在叫她去阻止伏析，她实在听得头疼，便冷声道：“沈掌事，你应该知道你在这场戏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你觉得如果你出事了，伏析大人会放过我吗？就当是为了我，安静地接受包扎后，我会去尽力劝说他的。”
她说这话时极冷静，沈郁离听后果真再未做出反抗的动作，可止血后，对方的神色却更差了些。陆十一本想再细看，他却伸出右手将她一推，侧过头去，道：“求你现在去阻止伏析，我只是有些晕血，没什么大碍的。”
她得了命令，只好放沈郁离在椅子上坐稳，转身快步朝堂门走去。
那雕花隔扇门已由外反锁，她从缝隙中将短刃伸出，却与金属相碰撞，直接用刀恐怕破不了这道锁。虽不愿撕毁纸窗，但现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破门而出。
陆十一心下一横，选了最大空隙处下手，正要伸出手去强行扯下金锁，却在纸窗被撕裂的一瞬，与门外依着朱红廊柱的人对上视线。
伏析左手拎着一个壮汉的衣襟，右手持刀，正抬眸淡然地看向她。她猛然想起那夜后宫里的南边小巷，出声阻止后还是没能避免对方动手的恐怖感，竟让她呆愣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伏析毫不犹豫地扬起刀。陆十一猛地一个激灵，那滚烫的鲜血便已溅在了她的脸上。
尸体与地面接触的闷响声后，叶府中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陆十一清楚地看到，地上那个壮汉，便是昨夜里将她由花轿上带下强行让她入棺的人。
伏析轻轻甩手溅掉刀刃上沾着油脂的血水，动作与沈郁离用刀时很像，似乎师出同门。他的眼眸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往日那般平静，许久后，才朝她走近一步。
似乎是生物的本能，陆十一不自觉间后退，伏析在捕捉到她眼底的恐惧后，露出的表情像是有片刻的失落，然后，他掏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陆姑娘擦擦血吧，进眼里不好。”
手帕上淡淡的金木犀香瞬间盖住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目光绕过伏析，大脑本能地想要数清地上到底有多少具尸体。
伏析并未因她没有接手帕就收回那只手，反而嘴角勾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眯起眼睛，先开了口：“在下知道陆姑娘想说什么，但是恐怕，你不会在我这里得到什么好的答案。今日我已调查过此村，甚至清楚地查出了一点。那就是叶家村的所有人，都得知了叶化十年前就已死在山洞里的真相。”
“什么？”陆十一没想过，村里的人早就知道了真相。
“陆姑娘必然以为我是在冲动行事吧，”伏析冷笑一声，“在我得知这个村庄是如此后，我便也得知了沈大人传信回宫后圣上会如何出手。那就是像现在一样，屠村诛九族。”
“可是……”她不自觉又后退半步，话刚开口，却无法继续。
伏析由袖中取出一纸绢帛递给她：“你看，结果和我猜的一样。这次并不是我贸然行动，而是我早晨时飞鸽传信的消息已得到了宫中的回复。”
陆十一接过绢帛，只见上面写着：若有伤其者，杀。
其后还跟了一句：命其即刻回宫领旨。
这个其并未指明是谁，但是陆十一不傻，猜也能猜到是沈郁离。她回眸望去，伏析已拉开扇门踏入堂内。他背光而立，眸光落在半昏过去的沈郁离身上，她看不出伏析眼里到底蕴含着的是什么样的感情，却只觉得，那道目光中含有嫉妒。
极其强烈的嫉妒？
这种混杂着嫉妒的忠诚下，她甚至觉得，方才沈郁离中刀，是伏析故意没有阻止的结果。
就在她出神时，忽然听到伏析再次淡淡开口：“沈掌事以前是这样一个人吗？他好像更冷酷无情，好像更果断决绝。起码，他应该也会知道我的选择，不会出声阻止我。”
说到最后，伏析微微低头看她：“你觉得呢？”
话尾，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陆十一再也笑不出来了，伏析调查过她，这是他话背后的意思。她自然不甘示弱，也学对方的样子微微眯起眼睛，直直回望过去：“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但我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我只想解决好这种荒唐的为了配阴婚洗清村庄罪孽就朝无辜之人下手的事情，只想尽力保护在后宫里无法像我一样或许能够随时脱身的点清和白姑娘的安危。”
伏析轻声哼笑，没回应她的话。
*
宫中的人约莫一个时辰后到了叶府。就算是快马加鞭而来，宫廷与叶家村也有三日的路，想必来者是周边的亲信。那人与伏析相识，行礼过后，也未问沈郁离受伤缘由便将其带上车舆。
陆十一与伏析仍需善后叶家村，可经历了此事，她仍有担心在，便要求临行前再检查一遍沈郁离的状态。
宫人显然为难，却得了伏析的旨意，只好让开。
她掀帘检查止血状态，血是止住了，不过沈郁离却意外有些高烧。陆十一莫名想起一些往事，那是她某次出外勤时，在警局门口遇到的持刀伤人案，凶手为泄恨报复社会，正要袭击她时，周阮替她挡下了那一刀。
那一刀，和沈郁离此时受伤的部位完全相同。
在车舆中靠着窗格熟睡的沈郁离额头上还渗有冷汗，他嘴中似在呢喃着什么。伏析站在不远处，陆十一不敢靠太近听，只是借由把脉之意握住沈郁离的右手。
她放低声音，轻声道：“我会查清楚郡王启和丹砂溺子案的关系，你放心。还有，谢谢你。”
“姑娘，烦请不要冒犯贵人。”宫人显然不知她在后宫太医局当差，见她手有逾越，立刻出言制止。
陆十一恰也收回手来，她回过头，冷声道：“大人误会，臣女乃是太医局女官，此为正常检查。”
解释的话倒也不用说那么多，宫人也只是尽职。再行礼后，便带着沈郁离离开了。
天色已暗，叶府中只留下了伏析和陆十一两个活人。
其实在宫人带走沈郁离前，陆十一还一直觉得伏析是个本性极为可怕的人，但瞧见稀薄的日光渐渐消失时，她还是蛮感谢伏析还在的。尽管她深信唯物主义，但在这种血腥的地方待久了，恐怕心里不免出现点什么毛病。
而且冷静想想，作为一个纯正的古代人，在经历过那么多等级压迫，见识过那么多强权诡谲后，伏析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况且，他是按旨意行动，若不是他，自己和沈郁离恐怕今日便要在堂中没了性命。
到底还是自己的判断失误，过于单纯了。
她总是会想得很多。
蓦地，伏析为她递来了一盏灯：“陆姑娘，我们也走吧。”
“我们不用收拾这里的残局？”陆十一接过灯，但没有动。
伏析道：“会有人来收拾，我刚刚虽屠杀了叶府，但村中很多人都藏了起来，我不建议你留在这里。”
伏析看穿了她的意思，她确实是想留下，总觉得如果今夜不在叶府里找和郡王启相关的资料，往后就会永远都找不到了。
见她还未动，伏析便解释道：“陆姑娘在想什么，在下能猜到一二。今日我已暗中查过叶府，并未留下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夜晚待在这里确实太过危险，宫中传回的旨意并未要求你我尽快回宫，因此，今夜我们便在村外简单留宿，明日白天再来更安全。”
他说完，府中树梢上的乌鸦应景地嘶哑展翅高飞。
伏析提出的建议的确更为理智，若夜晚再度被围困叶府，就算伏析再厉害，若不休息恐怕也不太好应对。
她点点头，便与伏析出了府门朝村外行去。
陆十一其实觉得伏析是个挺好的人，会照顾白姑娘，做事有分寸，和自己一个已毕业的师兄性格很像，所以在看到伏析的时候还觉得蛮亲切的。可是，每当看到伏析杀人，巨大的割裂感会席卷她，让她在无数个琻朝的夜里，梦到自己或许会不幸的结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9章 ep.69 烧灯续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