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析说他白日来调查叶家村时，发现村北往山上走的地方有一处空地，能够看清叶家村的全貌，在此稍作休息并观察村内，最为适当。

来叶家村的这五天除了最后一天住了不幸开始的驿站外，其余四天都是随便选了块平地就睡着的，所以陆十一倒不觉得住山顶有什么。

冬日的寒意随海拔的升高越加明显，大片黑暗覆盖下来时，村中果然重新亮起了光点，她俯身朝下望去，只见乌泱泱的人群围住叶府，不知在密谋些什么事情。

“他们不会找来，今夜将平安度过，陆姑娘且先休息，我会在这里守着。”伏析说话总是用肯定句，很少会说应该可能这种词汇，配上他的行事风格，颇有信服力。

陆十一自然信对方，便收回视线，不由分说道：“我的确将近两日没休息好了，但伏析大人又未尝不是如此，既然这么斩钉截铁地说今夜将平安度过，那你与我都一起在树下休息吧。”

虽说前五日是她们三个人轮流守夜，但实际上陆十一还是被照顾的多的那一方，若未想错，恐怕今夜她真的去休息了，到夜半三更伏析也不会叫她起来换班。

本就已有愧疚之心，两个时辰前又目睹了伏析屠杀叶府，现下拉着对方一起休息，也是能够监督伏析不趁着她睡觉去继续屠村。不过，伏析就算现在表明自己要去执行旨意她也无法阻止，但还是亲眼看着令她安心。

听到陆十一这么讲，伏析回过身来，他沉思片刻，未表示拒绝，竟出乎意料地与她一起朝那棵树下走去。

真意外。本以为伏析会拒绝的。

到了晚上，山中竟然无风，时间流淌的缓慢，披着裘衣倒不会感觉特别冷，背靠着的树是秦岭冷杉，现下的海拔恐怕在两千五百米左右，透过冷杉稀疏细密的枝桠朝天顶望去，恰好能看到猎户座的影子。

“陆姑娘在看什么？”

扭头望去，伏析坐在安全的社交距离内正在看她。

陆十一抬手指了指那颗极亮的星星：“这里空气质量很好，以前有次夏天的时候，我也在这里看过星星，有点怀念。”

伏析顺着她的手望去，那是天顶中最亮的几颗星星之一。只是他仅望了一眼，便立刻收回了视线。却听陆十一还在那边继续道：“那三颗排成直线的星星与它左上方和左方的另外两颗，会组成一个只有在冬天时才能看到的星象，名叫冬季大三角。说起来伏析大人可能不知道三角是什么？琻朝有三角这个概念吗？呃，该怎么解释呢。”

他微敛眸光，眼前的少女似乎真的打算把她话里所有莫名其妙的名词给他解释清楚，他忽然有些不悦，没忍住冷声打断对方：“私习天文是死罪，陆姑娘莫要说了。”

本以为会听到慌张求饶的伏析却只听到一声淡淡的轻笑，陆十一收回手，叹气道：“伏析大人，你想做的事情是真心想做的吗。”

伏析怔了一瞬，蹙起眉来：“你想说什么？”

“我能看出来伏析大人总会想很多，方才在叶府，是故意不阻止巫师刺伤沈掌事的吧。是为了让他乖乖回宫？”她随手在身侧的杂草地中拔出一根枯草在手中摩挲。

对方未回答她的话，陆十一便继续开口：“我能知道宫里在发生些什么，答安公子回范阳，白姑娘留在尚酒局，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没人与你说过，不要想太多吗？”

声音顿住，陆十一噤声抬眼，只见伏析冷淡地打断了她：“无论陆姑娘当时和丽贵妃娘娘谈成了什么条件，和沈掌事又定下了什么约定，都与在下无关。我只知道，你僭越了身份。并且，还想更加僭越。”

“我知道在这乱世，伏析大人也身不由己，但就没有想过在现在这种可以松口气的地方，幻想一下自己的未来吗？”陆十一语气真诚，没有想惹对方发火的意思。

不过，这样的小把戏未能叫伏析上钩，他再次避开眼神的对视，朝远山望去。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困意就要攀附而上时，陆十一听到了伏析的回答：“若是跟随本心，恐怕我想去看看你的世界。”

“什么？”在说什么胡话？她吓了一跳。

“陆姑娘早就猜到我和沈大人不是现在这个简单的身份了不是吗？”伏析望过来，四周无光，他的眼里也像是没有照映到月色的深潭，“你很聪明，所以我也知道，你不简单只是陆家的长女。我不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但，还是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说完，伏析便站起身，朝崖边处走去：“我会守着，陆姑娘休息吧。”

陆十一呆呆地望着伏析的背影。吓死了，原来不是看穿了她的身份，也不是告白。

但，对方果真没有上当。

自从刚刚将沈郁离送回宫后，陆十一冷静下来想便觉得不可思议。伏析真能在短短半天里就调查出叶化的事情吗？他是怎么知道他们押着村长来叶府了呢？怎么会就刚好在沈郁离晕厥后等到了亲信呢？

总感觉一切巧合到不可思议，巧合到会令她怀疑对方业务能力怎么能如此强而只做了一个护卫的程度。

在两个月的相处下，陆十一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伏析是个老练的狐狸。对方做事滴水不漏，恐怕早就把原主的过去全都查了出来，想必也能知晓她进宫前后性格上的偏差。若是有可能，她都能猜到伏析真的找人替她看过是否有被鬼上身。

所以，她若想从伏析口中问出什么，拐弯抹角地说，对方反而会觉得她有问题，不如直接说出口。

没有说出的真实身份，没有透露半点的后宫风向。难不成是她真的多虑了？伏析真的是忠诚地站在沈郁离身边的人？

……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中一直有人在说话。

陆十一睁开眼睛朝山崖边望去，伏析不在那里。她站起身，裹紧裘衣，环视一圈也没见到伏析的影子。

第六感告诉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朝南走会回到叶家村，伏析今晚应该不会屠村，没有理由。朝西望去，是一片荒地，望到头也只能看到断壁残垣，但若往东北方向继续走，则会进入一片密林，地势也会陡高起来。

就在这时，她听到密林间有说话的声音。

陆十一藏在树影之中往声源处行进，不知走了多久，回头时已看不清来路。就在她以为自己迷失了方向时，只见拨开一片杂草，另一处崖边，有两人相对而立。

“老爷，您得杀了她。”

另外一人没有回话，那人便又一次开口：“难道您要背叛郡王吗？”

郡王？老爷？难不成与秋蝉老爷和叶家村的郡王启有关？

陆十一微微蹲下身来，心跳却越来越快——她看到了，月色之下的那道熟悉身影。

那是伏析！

伏析方才穿着的绛紫色袄褂已褪去，换上了一件孔雀蓝色的大氅，贵气十足气宇不凡。再望去，只见对方的手中拿着一把雕花长箭，正在细细端详箭矢的羽尾。这道身影，莫名的陌生，却又无比熟悉。

不……她想起来了！是那日在中花园，她与沈郁离诈掌宝女官时，与她撞见的那抹身影！

“背叛？说不上，不过，我想你声音太大，惹来了杂虫呢。”伏析微微偏过头来，视线穿过杂草，直直落在了她的身上。

旁边的人瞬间懂了伏析的意思，立刻由腰间抽出长刀拨开杂草朝她冲来。

她朝后退去，却无路可退。凛冽寒风吹得陆十一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本想再逃，但对方已狠狠揪住她的长发，几乎是半拖着，将她拖到了伏析面前。

“老爷，我就知道你不会背叛郡王。既然如此，那我就杀了她？”那人说着，猛然朝她小腿踹了一脚。陆十一重心不稳，直直跪在了地上。

伏析没说话。

没说话便是默认，她睁大双眼，正想开口与对方搭话，却忽然感觉背部凉凉的，有什么黏稠的东西从她背上滴落。

她下意识地身体前倾，还未摔倒在地，便又再次被那人像拎野猫一样扯着衣服后领将她拎了回来。

陆十一的意识已经开始渐渐抽离。

那人一松手，她便像一张薄纸一样落在地上。

对于那个杀手来说，陆十一似乎只像是他的一个玩偶。他蹲下身来粗鲁地抬起她的头，见伏析还是没有说话，便了然了主子的态度。

可是，这位陆家长女眼神里那股倔强的劲儿，让他莫名觉得有些愤怒。

死人的倔强能迎来什么东西？他冷哼一声：“除了让你死得更惨一点外，你眼神里的意思就什么也不是了。”

然后，他冷了脸，提着陆十一的长发硬生生地把她从地上又一次揪了起来。

陆十一没忍住痛的呻吟。大脑已来不及思考到底今夜是哪步走错了路。

地面之上血与泥土混合在一起蔓延到了伏析脚边，她本梳好的盘发此时如瀑一般垂落在腰间，额头前几缕碎发已被血黏连在一起紧贴着面颊。

陆十一的目光越过那个杀手，淡淡地落在了伏析的身上。她看不清伏析的表情，只是忽而朝他笑了。她没有哭，只是超脱般地笑了。

这么一笑，更是让那杀手气急败坏，眨眼得功夫只听刀刃出鞘时尖锐的一声摩擦，杀手便将刀架在了陆十一的脖子上，而她鲜嫩的皮肤已然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

伏析冷冷地低头看她：“做得干净点，这样死，到时候我也不好回宫交差。”

陆十一此时已经连痛都喊不出来了，她只能听到心跳声混着血液滴落在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回荡在山谷之间。

她好像已经死去了，视线渐渐开始模糊。

意识就这么被剥离，接着她感到自己被人踹下了山崖。

失重感持续了几秒后因为她的触地而消失殆尽，陆十一不知道自己落在了哪里，只看得到如同人一般高的杂草丛，山崖之上杀手冷眼确认她消失在山谷绝无生还的可能便转身离开的背影。

以及那轮残酷月光。

就在杀手转身的刹那，他的脖颈间也被架上了一把反射着银光的刀。那颗头颅连声音都没有发出的落了地。

啊啊啊终于要进入最后阶段了，下次就是时间跳跃到六个月后了！感觉这个月能完结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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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p.70 苍山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