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析已有五日未来太医局中寻她,但还是会派人在每日午后到她客舍外点一炷檀香。送来的新画不会再在她翻阅后收走,反而顺着长廊挂了起来。自找过白迁延后,她试着与伏析派来的人打听过对方的现状。
那些宫人一听到她搭话,全都吓得跪地不起,一两次后,陆十一自然也就放弃了。
等画卷多到几乎快要遮住长廊外所有光影时,七月初的夜里下了一场暴雨,陆十一听到雨声急忙起身点烛,跑到廊下将那些画卷一一卸下。因为数量实在是太多,雨势又大到惊人,一只手难以抱住,走到一半,便被脚下的雨水滑倒。
卷轴散落满地,而后,一张纸条不知从哪幅画中落了出来。
她前去拾起,那笔迹很明显,是周阮的字。
“朝廷将会派我带兵北上,不用担心,半个月后我便会回来。”
看到带兵北上四个字后,陆十一猛然慌了神。这不是高中大学时期的军训,是真的带兵,她没接触过战场,像周阮那么怕黑怕血的人,又怎么能在这个年代顺利地活下去?
这张小字条没有留日期,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既然是朝廷的要求,那么必然周阮的行程已经定下,无法改变。在兰陵坊那日,伏析是以周阮内通外敌之罪将他扣下的,现下朝廷派他带兵追讨反贼,更像是给了他一条明路。若成功了,自然洗清了他身上的嫌疑,若失败了,那也能带着琻朝皇子的身份光荣地赴死。
只是想来如此熟悉的手段,陆十一不禁会怀疑一切都是商量好的计划。
周阮不在的这半个月,她不信后宫中不会发生什么事。比如,潜伏在宫中的江陵郡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雨声越来越响,天幕泛紫,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闷雷乍现,猛地惊起一片白。她抬起头,发现韶良不知何时站在长廊另一端,已帮她取下其他的画。似乎见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少年望她片刻,才冷声开口:“你在干什么?”
陆十一揉烂纸信,低头拾起落在地上的卷轴:“多谢你帮我。”
“我不是帮你,只是这些画是太子殿下御赐,弄坏了恐怕会有性命之忧。”韶良也收回视线,将怀中的画卷往里屋堆去。
二人就如此沉默地收拾了半个时辰,等将所有画收好,陆十一要回屋时,韶良却先着急了起来。
少年板着脸,但还是焦急地唤住她,见陆十一转过头来看自己,他才略有些忸怩地开口:“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陆十一怔神片刻,没懂韶良的意思,只抬眸朝他的手腕处望去。五日前他扶着白太医回来时她就有注意到了,韶良的右手手腕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活动并不顺,并且,腕间的淤青仿若刺身刻在骨中,完全没有要好的意思。
夏季清透的长衫遮住少年单薄的身子,不知他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陆十一只能哽咽:“这半年来,真对不起你了。”
可韶良听到她这句抱歉,反而更加愠怒,竟朝她连走两步,几乎快要抑制不住愤怒之意:“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你白日里折磨太子派来的宫人,他们是不会告诉你后宫里发生了什么的!”
陆十一点点头:“我知道。”
“所以你应该问我。”
她抬起头来,有些无奈:“师兄,你在后宫没有势力,就不要把自己卷入危险之中了吧。”
韶良冷着脸:“我没有刻意卷入,只是偶然听说,十日后,是朝廷对外国开放的日子,届时将会万国来朝,太子会携带太子妃一同出席。”
“太子妃?”陆十一呆住,想起她在后宫中听到的传闻和伏析对她的态度,“不会是说我吧。”
韶良没回答她的话,反而以鄙夷的目光望来:“总之,若是真的,那么恐怕五天之内便会举行太子妃的册封仪式。若是在仪式前,大皇子还不翻身,恐怕一切都再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陆十一有点明白现下支开周阮北上的真正目的了。
周阮毕竟是圣上开始时的钦定太子,朝廷中支持他的人除了江南巡抚外恐怕大有人在,况且江陵郡王不请自来窥伺政权谁都能看出,诬陷周阮内通外敌本就可笑,现在将他支走,只能是要借万国来朝将伏析的太子身份布告天下,赢取外国之心。顺便告诉朝廷里支持周阮的人说,他大势已去,就算北上迎敌活着回来,再要和伏析争皇位,才叫野心。
琻朝开国到伏析继位也不过是第四位皇帝,国运也正呈上升趋势,民众也必然不愿再打仗,到那时,潜移默化的政变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
这样看来,江陵郡王手中必然有着当今圣上不小的把柄,要么就是圣上年龄实在太大,已失去了自己的判断能力。
韶良听她说来不及后赶忙追问,她摇摇头:“周阮领命带兵北上了。”
陆十一将手中揉成一团的纸展开给韶良看,对方的表情果真大变。就在此时,院墙外的梧桐树猛然发出窸窣声响,她立刻将纸拿回,借雨水撕成碎片。
“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我明日会去解决。韶良,你去照顾好白太医。”
*
次日清晨,推开院门已看不出昨日落雨的痕迹,韶良早将收到储物室中的画卷重新挂在了廊下。
陆十一简单打招呼后,便独自一人朝仙阙阁行去。
这已不是她这几天来第一次请见丽贵妃了,每次都是由门外新来的女官进去通报,等上个一会儿,女官就会回来告诉陆十一丽贵妃身体不适不宜见人。一听就是借口,但她还是去了三日,丽贵妃每回都这么回答,看来是真不想见到她。
今日这女官远远见着她,除了行礼外,都有了想先逃避的样子。陆十一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缓缓道:“我知道,丽贵妃还是身体不适对吧。”
这位女官看起来不过十余岁,显然是刚刚入宫不久,她也有听说过眼前这人的神秘身份,不敢招惹了陆十一,只能喏声回应:“贵妃娘娘每年这时都会发热,需要……”
“需要太医局熬制春夏整整六个月的露水做解是吧。”陆十一有些无奈,没忍住出声打断对方。
哪知那位宫女却好奇地抬眸来,似乎不明白陆十一话中的意思:“是需要静养。”
陆十一猛然怔住,莫名觉得有股巨大的无力感掐住了她,她垂眼,想起一年前她刚来琻朝,就是因为打翻了翠柳拿着的丽贵妃的玉露瓶才卷入这一系列的案件中。一年后,白太医下狱才出,又从何处给丽贵妃准备玉露呢。
她忽地道:“我想来寻仙阙阁中的翠柳和骊歌两位女官,能否麻烦您替我传个话?”
那姑娘听之微微蹙起眉来,想了半晌,才认真答道:“大人,我们这里没有叫翠柳和骊歌的女官。”
“什么?”陆十一大惊,立刻又拉住对方问了几位丽贵妃府中女官的名字,对方听了都连连摇头。
“那,这里的女官有没有改过名字的?”她有些急迫。
那少女还是摇头:“我来这里已有两个月,从未听闻谁改过名字。”
停顿片刻,陆十一松开握着对方的手,失神般道:“既然如此,还是烦请女官替我请见丽贵妃娘娘吧。”
“可是娘娘……”
“你就说,门外求见之人要现在就兑现三年后的约定。这样,贵妃娘娘一定会见我。”
仙阙阁殿内极静,原本主殿是座需要绕过几曲回廊后才能看到的水上庭院,可现下瞧去,池水早已浑浊,低眸望去,也瞧不见任何活物,茂盛的荷花也已枯死,垂头下来和那艘木舟形成枯燥的几何画。
门厅木梁下垂落着的数斗丝绸尚在,只是如今看去,没有初见时的奢靡,反而多了丝凄凉悲惨之意。
陆十一再踏上这熟悉又陌生之地,已无需身边人指引,抬眸就看到了殿内软榻之上卧着的女人。
丽贵妃抬眸朝她笑了,眉眼间的江南温软早已没了踪影,竟让她觉得,是一只伪装成凤凰的山雀,正在笼中悲惨挣扎。
“不是说三年吗,怎么现在就要我兑现。”虽感觉上和一年前差了很大,但那双眼睛望向陆十一时,仍旧有着似不会熄灭的光。丽贵妃勾唇笑道:“是因为太子殿下要选妃,你担心不是你吗?”
陆十一跪地行礼:“我不是为此事而来。”
她故而抬眸扫视一圈在场的三位女官,可丽贵妃却没有要屏退旁人的意思。陆十一明了了,并非不是她不愿意屏退,而是这三人,恐怕都是伏析的眼线。
转念一想,干脆将计就计,又朝女人行礼改口道:“对,臣女就是想让丽贵妃帮我坐实太子妃的地位。”
听了这话,那三位女官果然神色大变,见陆十一的目光直直盯着她们,皆无不感到心虚。丽贵妃微微眯起眸来,借势笑道:“哦?我看,本宫不需要帮你什么。据说太子殿下每日都会去寻你,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的确日日寻我,今日想请教些闺中密事罢了。”她答完,再抬眸,那三人果真立刻行礼,知趣退下了。
偌大的殿内终是只余下了她和丽贵妃两人。
丽贵妃勾了一下嘴角,无奈道:“说罢,你真正想要找我的,是什么事。”
虽然变冷了很多,不过今年冬天好像没有往年那么冷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ep.81 暮云重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