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由仙阙阁回来时,恰好赶上宫人前来点香,在太医局外,二人正巧迎了个照面。那宫人瞧见她,立刻躬身行礼,连眼睫都未抬一刻,端着木盘就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夏风吹来时,还能嗅到夜里暴雨后的泥土清香,有种烘焙的味道。宫人全程都在看她的眼色,视线掠过她左手时微微怔住片刻,陆十一被这目光引得也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痕,是方才丽贵妃拉着她时不经意间留下的。
宫人点完香便离开了。
不出半个时辰后,伏析就赶了过来。
二人算来自上次争吵后,也有八日未见。廊下的画卷已多到堆不下,她起身行礼,脸上是不再温和的笑意:“您来得还挺快的。”
伏析没什么表情:“你去找丽贵妃了。”
对方没有想和她开玩笑闲聊的意思,陆十一瞬时觉得无趣起来,也不顾伏析还没免她的礼数,直接在香炉旁的廊边坐下。
“你这消息是方才那个点香宫人告诉你的,还是丽贵妃身边的侍女告诉你的?”她也收了笑,回眸望去。
伏析不是傻子,她话中的试探快摆到明面上了。只见伏析肉眼可见地有了怒意,他右手握拳,还未开口,陆十一又没忍住火上浇油冷嘲热讽道:“怎么,又想动手?你们周家是有什么暴力的遗传基因吗?和你哥一样?”
她说这话就没指望伏析听懂,不过,就算古代口语表达和现代大有差异,但‘暴力’和‘你哥’这两个词语,还是被伏析敏锐捕捉到。
他看她半晌,眼里恍然间似有想道歉的意思,但那歉意像是陆十一一厢情愿的错觉般,很快转瞬即逝。最终,伏析还是双手抱怀靠在廊柱边饶有兴趣地回望过来:“我不信周阮会对你这样。”
陆十一稍稍侧头,只用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反应过来后,伏析皱眉,视线瞬间如刀般锐利:“你和丽贵妃聊了什么?”
陆十一没有回答,像是故意在激怒眼前的人般,直直迎上对方的视线,她的眼中有挑衅的意思,可无论如何端详,都无法由伏析的眸中瞧见些喜悲。
分明知道要说什么话会令眼前这头野兽发疯,可此刻,那双幽深的眸子却总能让她失去应保有的理智,去将那些失心疯般的话全部说出:“伏析大人不会以为,我去找丽贵妃是为了想保住所谓的太子妃的位置吧。你放心好了,我知道大人不喜欢我,只是利用我,所以不是太子妃,反而对我更有利。”
这算是在变相求死吗?一想到周阮现在还在北方迎敌,陆十一就会觉得有莫大的悲哀环绕自己。一想到不远处的厢房中,白太医因他们之间无聊的斗争失去了视觉触觉。想到不知所终的翠柳和骊歌,想到承受了无数冰冷还在渴望拥有温暖的丽贵妃。
她坚强的时候,却要看到眼前这个破裂的人故作坚强可悲,真是十分可恨。
伏析的表情似被刻在脸上,动作变得僵硬起来:“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陆十一的视线落在伏析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如果自己再多说些过分的话呢,那双修长的手恐怕会再次禁锢住她的下颚,真的断了她的呼吸:“大人,太子做得有趣吗,杀人杀多了手里有血腥味吗。”
这句极具攻击性的话说完后,对方反而不再言语了。
一时间莫名有些尴尬,她表情未变只移开了目光,尽管没有在看身后的人,但陆十一也能感知到,伏析的视线像是在盯着猎物般,从她转头那一刻起,再未从她身上游离。
片刻后,只听伏析转身,留下了一句:“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今夜东宫会派人接你,明日后,你会以太子妃的身份入住东宫。”
“但是不会举行任何仪式。”
*
自有记忆以来,他好像就永远在被抛弃。
出了繁华的京城,目睹饿殍遍野,最终在凛冬时到达了江陵。郡王府很大,府中下人住的厢房外养了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据家仆说,这棵树已有百年的树龄。
那时他刚刚四岁,江陵郡王及其夫人告诉他,他们是他的亲生父母,但他还是明显地从记忆里得出了一个答案——他是被人抛弃来这里的,并且,他往后再不能随意哭泣。
他从那时候起就有些早熟。
郡王和夫人虽对他生疏,但也尽到了父母的责任,让他和同龄的兄长一同去坊间学宫读书,他也渐渐对外敞开心扉,平安在郡王府中度过了两年。可每每当他被学宫的先生夸赞时,夫人反倒会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
比和他同龄的陌生哥哥更加聪明,比对方更会看大人的眼色。于是,在和兄长游街后回家,他领悟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道理:寄人篱下,他不可以太聪明。
到第三年,夫人再也装不下去对他的亲昵,趁郡王北上入京,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将他由世子厢房赶进仆人的屋子里。同时,禁止了他再去学宫读书。
他哭着向对方道歉求饶,大雪中竟跪在院内六个时辰,而后便病了整整三日。
郡王回来后,听闻府上发生的一切,立刻动身去他的厢房中探望。他噙着泪,小手抓住父亲的衣襟。
郡王脸色有些难看,质问夫人缘由。那位夫人姓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对方出身显赫,家里有很多人在朝廷中做官。
夫人听到郡王指责自己,反倒对他破口大骂,往日的儒雅大度全都不见了踪影:“三年了!我们照顾了他三年!大人!我看京城早已将他忘记了不是吗!”
“胡说!京城那位不可能忘记,只是还没到用他的时候!”郡王甩袖愤慨。
夫人见强来得不行,便又垂了泪:“那位没有忘,可是将他送到我们手里的目的是什么,郡王大人您不可能不清楚!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东窗事发!你却将这不祥之物当个宝贝!三年来,宫中有派过一次宫人来探望过他吗!你知道我在朝中做官的兄长是怎么说的吗!叫我把这孩子养得比休儿还要出众,将来就可以反过来威胁那位!可我是母亲,你们怎么能这么说!”
郡王什么都没回答,拉着夫人便转身离开了。
那日之后,伏析搬入仆人的房子,真的再未和兄长一起乘车去坊上求学,而是在院中,被郡王要求习武。之前和他如同亲兄弟般的兄长,也因母亲态度的转变对他嚣张跋扈起来。若是还手,只会得到更严重的惩罚。
他身上总是带着伤,偶尔,连自己也分不清那些伤痕是被王府中的人殴打出来的,还是被老师在训武中留下的。
无论春夏秋冬,三百余日未可休息。伏析痛苦的时候,只能抬眼仰头看看那棵梧桐树。
后来有次,梧桐闹病,盛夏时分,树干上爬满了虫瘿。
伏析在那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恍然发现,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真心待他的,全都是虚假的,连一棵树都是如此。
十七岁开始,郡王要求他以秋蝉的名字在京城中活动。就算没怎么接受过正统的教育,伏析也明白郡王在想什么。但无所谓,被皇帝抛弃的皇子,活下去的动力就只剩下了复仇。
明明已死的心,却在被朝廷下旨进京领命为羽林郎将时,燃起了一丝希望。
赶回京城坐了半个月的马车,伏析像个孩子般以为皇帝叫他回去是为了恢复他皇子的身份,他会有和蔼的兄弟。
可当跪在殿内时,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可笑的棋子,是给皇帝真正爱的孩子周阮铺路的杀手,是见不得阳光的阴暗面。
“你若明白我的用心良苦,以后便只成为我的棋子。”郡王冷声将他拉回现实。
伏析手上自那之后沾满了多少鲜血,他已数不清了。在朝中当差一年,替郡王杀的人,连向他复仇都需要按日子列队等候。
后来,在见到周阮时,是在后宫太医局的连理柏下,盛夏时分,但那树的叶片窸窣,抬眼望去,能看到毫无遮挡的蝉。
周阮摸着树干,对他的行礼颇有介怀,转眸便移开了话题:“这棵树有上百年的树龄了。”
恍惚间,伏析想起了郡王府上那棵已经病死的梧桐。相处一年,周阮身上那种纯粹的情感总让他觉得烦闷,烦闷,或者说,其实是嫉妒。
被人惦记的感觉,到底是在大理寺卿家受到了多少爱戴,才会无忧的认为人人平等呢。
罢了,自己总有一天会听郡王的命令杀了他。这个地方,不需要天真的目光。
再然后。
伏析便于文妃阁楼下遇到了她。
同样的目光,一样的无知,一样的令他感到厌恶和嫉妒。
“你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干什么吗?”
住嘴——
“伏析大人身不由己,但就没有想过在现在这种可以松口气的地方,幻想一下自己的未来吗?”
住嘴——
若是最后都要抛弃他,那干脆开始时,就不要让他抱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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