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节。
尚服局送来的新衣,是一件极尽精巧的粉色宫装。裙衫用料是顶级的云雾绡,半透明的蓬松袖口以细密的白珍珠收边,末端垂下长长的白色珠串,每串底端都坠着一颗切割完美的椭圆祖母绿。领口处镶着一圈浅蓝色的滚边,与裙身热烈的粉形成微妙对冲。最惹眼的是那腰封,正红色锦缎,在一侧腰际拴着一朵硕大的、以金线堆绣的牡丹。裙摆层层叠叠,边缘滚着镶金线的紫色绲边,行走间,底下若隐若现的粉色薄纱衬裙便如水波荡漾。
青黛为她梳好发髻,戴上配套的珍珠头面,忍不住赞叹:“公主今日这身,定是全场最打眼的!”
花予安看着镜中华丽得有些逼人的自己,微微蹙眉。这装扮美则美矣,却过于张扬,与她素日偏好不符。“是否太过隆重了些?”
“我的好公主,”青黛一边为她调整耳畔的祖母绿长耳坠,一边道,“今日乞巧宴,各宫娘娘、世家贵女哪个不是铆足了劲?您可是太子妃,万不能被比下去。”
花予安无奈,只得由她。只是心头莫名萦绕着一丝不安,仿佛这身过于华美的衣装,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傍晚的御花园临水轩,果然是一片珠光宝气,笑语喧阗。花予安随着云辞入席时,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惊艳,有羡慕,亦有几道格外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嫉妒。
云辞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入席后,还特意侧头低声对她说了句:“这身衣裳,很衬你。”他目光在她领口的浅蓝镶边和袖口的珍珠上停留一瞬,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满意。
花予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心下却更觉这身打扮或许正是他的意思。他是要将她推到风口浪尖吗?
宴席过半,乞巧活动开始。宫女们捧上彩线绣针,众女眷纷纷展示巧手。花予安女红只是平平,正拈着针,对着那细小的针孔凝神,忽听席间一道娇柔的声音响起:
“早就听闻花国女子不仅容貌殊丽,更是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样样精通。太子妃娘娘出身花国皇室,想必更是此中翘楚。今日乞巧,不知臣女等可有幸,一睹娘娘巧技?”
说话的是安阳侯府的嫡小姐,林婉茹。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衣裙,容貌娇美,此刻正笑吟吟地望着花予安,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她身旁坐着的几位贵女,也纷纷附和,目光灼灼。
花予安拈着针的手指微微一顿。她与这位林小姐素无交集,此话看似恭维,实则将她架在火上烤。若她绣得好,是应当应分;若绣得不好,便是徒有虚名,甚至给花国丢脸。
云辞执杯的手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林婉茹,并未立即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花予安放下针线,抬起眼,迎向林婉茹的目光,唇角漾起一抹惯常的、温和的浅笑:“林小姐谬赞。予安资质愚钝,于女红一道只是略通皮毛,不敢在各位巧手面前献丑。花国女子是否精通此道,予安不敢妄言,只知我花国女儿,无论擅长何种技艺,其心性品格更为重要。”
她语气不卑不亢,既谦逊地承认了自己不擅女红,又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更重要的“心性品格”,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刁难。
林婉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一时语塞。
云辞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随即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太子妃所言极是。技艺不过是锦上添花,德行方是立身之本。”他一句话,为这场小小的风波定了性。
林婉茹只得讪讪低头:“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女失言了。”
然而,刁难并未就此结束。
接下来的放河灯环节,花予安依礼取了一盏素白莲花灯,正欲写下祈福之语,一位坐在陈皇后下首的、位份颇高的李昭仪忽然笑道:“太子妃这盏灯倒是素净。不过,今日乞巧,女儿家所求,无非是姻缘美满、郎君倾心。太子妃与殿下鹣鲽情深,何不将心愿写下,也让我等沾沾喜气?”
这话引得周围不少女眷掩嘴轻笑,目光暧昧地在花予安和云辞之间流转。
花予安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李昭仪是皇后的远房侄女,在宫中颇为得意。她此话看似打趣,实则将她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若她写下寻常祈福语,显得刻意避嫌,不够真诚;若真写下与云辞相关的心愿,且不说她心中尚且迷茫,便是这大庭广众之下,也着实难为情。
她感到身侧云辞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窘迫,提笔,在那洁白的花瓣上,缓缓写下一个清隽的“安”字。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李昭仪,笑容依旧温婉:“予安别无所求,唯愿身边之人,皆得平安顺遂。”她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与云辞的目光短暂相接,复又垂下,“这,便是予安最大的心愿了。”
她的回答,再次避开了直接的陷阱,将个人私愿升华为一种更博大的祈愿,既全了礼数,又不失体面。
云辞看着她沉静的侧脸,看着她因书写而微微低垂的、线条优美的颈项,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情绪微微涌动。他拿起自己那盏玄色水灯,并未书写,直接便与花予安的那盏一同放入了河中。
两盏灯,一白一黑,一素一玄,并肩随波逐流,在满河璀璨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李昭仪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放完河灯,帝后起驾回宫。气氛稍松,花予安暗暗松了口气,以为今日的难关总算过去。她与云辞沿着河岸缓步而行,晚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她心头的些许烦闷。
然而,就在经过一片假山石景时,异变陡生!
一名端着酒水的小内侍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手中托盘连同满壶的酒水,直直地朝着花予安的方向泼来!事发突然,距离又近,眼看那深色的酒液就要泼洒在她那身价值不菲、色彩娇嫩的粉色宫装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玄色身影如鬼魅般闪现,迅捷无比地挡在花予安身前,同时手腕一翻,宽大的袖袍卷起一股巧劲,将那泼来的酒壶与托盘稳稳卸向一旁无人的空地。
“哐当!”酒壶落地,碎裂开来,酒香四溢。
而那玄色身影——墨离,已退回阴影处,仿佛从未动过,只有衣角似乎被溅上了几滴酒渍。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花予安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握住。
是云辞。他不知何时已挡在了她的外侧,将她完全护在身后。他面色沉静,但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却泄露了他那一瞬间的紧绷。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扫向那名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小内侍,又缓缓扫过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的众人,最后,落在不远处脸色微变的李昭仪脸上。
“德禄。”云辞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查。”
“是!”首领内监德禄立刻躬身,眼神示意,立刻有两名孔武有力的太监上前,将那抖如筛糠的小内侍拖了下去。
云辞这才松开握着花予安的手,转而虚扶住她的后腰,姿态亲昵而充满保护欲。他低头看她,声音放缓:“吓到了?”
花予安摇摇头,心跳依旧有些快。她不是傻子,那小内侍滑倒的时机和角度,都太过巧合。这绝非意外。
“无事便好。”云辞淡淡道,目光却再次扫过众人,尤其是在林婉茹和李昭仪的方向停顿了一瞬,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经此一事,再无人敢上前搭话或多看一眼。云辞带着花予安,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离开了御花园。
回到紫宸殿,花予安卸下繁重的头饰,看着镜中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和那身华丽依旧、却仿佛带着无形硝烟痕迹的宫装,轻轻叹了口气。
这深宫,果然步步惊心。而云辞……他今日的维护,是出于太子妃不容侵犯的威严,还是……
她抚上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紧握时的温度和力道。
青黛一边帮她更衣,一边气呼呼地道:“肯定是那个李昭仪搞的鬼!还有那个林小姐,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公主,咱们以后可得更加小心才行!”
花予安没有说话。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那根刚刚因星桥灯火而稍有松动的弦,再次紧紧绷起。
前路漫漫,暗涌已现。她这只被强留在笼中的雀鸟,羽翼未丰,该如何在这危机四伏的宫廷,觅得一方真正的“安宁”?
而那个将她置于此地的蓝眸男子,他的庇护,又能持续到几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