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巧节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重归平静,但那深处的暗流,却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方能感知。
翌日清晨,花予安起身时,眼底带着一丝小小的青黑。昨夜归来,她虽看似平静,心中却反复思量着宴上的种种。那看似巧合的“意外”,云辞及时却带着审视意味的维护,以及他离去时那句听不出情绪的“好生歇着”,都让她心绪难宁。
用过早膳,她照例准备去书房。行至廊下,却见墨离如同往日一样,静立在庭院那棵古槐的阴影里,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只是今日,他玄色的劲装袖口处,有一小块颜色略深,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花予安脚步微顿,想起昨夜他迅如鬼魅的身手,以及那被酒渍溅湿的衣角。她沉吟片刻,对身旁的青黛低声吩咐了几句。
青黛会意,快步走向小厨房,不多时,端着一碟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杏仁酥走了过来。她走到墨离不远处,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清脆:“墨侍卫,昨日多谢你出手及时。这是小厨房新做的点心,公主念你值守辛苦,特让我送来给你尝尝。”
墨离身形未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偏移,只硬邦邦地回道:“属下职责所在,不敢居功。谢公主赏赐,属下不当值时不进食。”
又是这句。青黛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心里暗骂一句“榆木疙瘩”,却也不好强求,只得端着点心悻悻而归。“公主,您看这人!油盐不进!”她低声抱怨。
花予安看着墨离那如同石雕般冷硬的侧影,轻轻摇了摇头。她并非真要他接受这点心,只是借此表达一份谢意,也……是一种试探。试探他的反应,试探云辞安排的这个“守护”,界限究竟在何处。
“无妨,由他去吧。”她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书房。
书房内,她铺开宣纸,却久久未能落笔。心绪不宁,连带着平日里相伴便能让她静心的胡文,此刻也显得有些陌生。她索性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洒落的阳光。
不过一夜之间,她似乎对这紫宸殿,对这云国宫廷,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这里的每一份善意都可能包裹着试探,每一次亲近都可能暗藏着机锋。云辞将她置于这漩涡中心,究竟意欲何为?
午后,德禄前来传话,言道太子殿下请太子妃至暖阁一叙。
该来的,总会来。花予安整理了一下心绪,随着德禄前往。
暖阁内,云辞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今日他穿着一身靛蓝色常服,比月白色更显深沉,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却让他面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
“坐。”他指了指榻上的位置,语气平淡。
花予安依言坐下,静待他开口。
云辞并未立刻提及昨夜之事,反而问起了她近日的起居,读了什么书,可还习惯云国的饮食。他的询问细致而平常,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夫妻间的闲谈。
花予安一一作答,语气恭谨而疏离。
问询告一段落,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扰得人心烦意乱。
“昨夜,”云辞终于切入正题,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受惊了?”
花予安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回答:“谢殿下关怀,臣妾无碍。”
“可知是何人所为?”他追问,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花予安微微垂眸,长睫掩去眼底的情绪:“臣妾不知。许是……意外吧。”
“意外?”云辞低低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在这宫里,太多的‘意外’,都并非偶然。”他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予安,你可知,为何会有人针对你?”
他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压迫感。花予安能闻到他身上那清冽的气息,混合着一丝书卷的味道。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语气依旧维持着镇定:“臣妾愚钝,请殿下明示。”
“因为你的位置。”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太子妃之位,觊觎者众。你占了这个位置,便是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俯身,靠近她,冰蓝色的眼眸紧紧锁住她的视线,“孤能护你一次,两次,却未必能次次护你周全。你需得自己立起来。”
他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宫廷温情脉脉的表象,露出内里残酷的真相。花予安的心微微一沉。他是在告诫她,也是在……逼迫她?逼迫她认清现实,逼迫她不得不更加依赖他,或者,逼迫她展现出他所期望的、能够自保甚至反击的能力?
“殿下希望臣妾如何‘立起来’?”她轻声问,带着一丝抗拒。
云辞直起身,背对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神情。“学会看清人心,懂得利用规则,必要时……”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冷硬,“亦需有自保之力,甚至,反击之能。”
他转过身,走到书案边,拿起她平日练字的一张胡文纸张,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譬如这文字,在懂得人眼中,是学问,是传承;在不懂的人眼中,便是异类,是可供攻讦的把柄。如何运用,存乎一心。”
他的话,意有所指。花予安看着那张写满母亲故乡文字的纸,心中凛然。他是在提醒她,她的与众不同,既是特点,也可能成为弱点。
“臣妾……明白了。”她低声应道。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只需被他庇护在羽翼下的瓷娃娃,而是一个能够与他并肩,至少是不拖他后腿的太子妃。这份“期望”,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云辞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放下纸张,语气缓和了些:“明白便好。宫中已彻查,昨日那内侍,是因家中获罪被牵连入宫,心怀怨怼,行事不慎,已按宫规处置。”他给出了一个官方说辞,将此事定性。
花予安知道,这绝非真相。但她更知道,此刻追问毫无意义。“是,臣妾知道了。”
“李昭仪言行无状,禁足一月,抄写《女诫》百遍。”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花予安心中微动。这是在为她出头,也是在敲打其他人。
“至于林婉茹……”云辞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安阳侯教女无方,罚俸半年。你觉得,可还妥当?”
他将处置的决定抛给了她,带着试探。
花予安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目光,缓缓道:“殿下处置,自是妥当。臣妾并无异议。”她不会,也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表现出任何个人喜恶。
云辞凝视她片刻,忽然道:“你很聪明,予安。”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似乎想如往常般触碰她的发丝或脸颊,花予安却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后避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半空,随即自然收回,负于身后。“回去吧。今日之言,你好好思量。”
“臣妾告退。”花予安起身,行礼,退出暖阁。
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房间,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云辞的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她心湖,激起层层寒冽的涟漪。
他既要她依赖,又要她独立;既要她纯净,又要她懂得权术;他为她扫清障碍,却又将她置于更显眼的位置,承受更多的明枪暗箭。
这份“好”,太过矛盾,也太过沉重。
回到紫宸殿,青黛见她神色不对,忙迎上来:“公主,殿下没为难您吧?”
花予安摇摇头,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个依旧如同雕塑般的玄色身影,轻声道:“青黛,你说,在这宫里,究竟该如何自处?”
青黛被问得一愣,挠了挠头:“奴婢不知道那些大道理。奴婢只知道,公主您心善,但也不能任人欺负!以后咱们多留个心眼,防着那些小人!还有……”她压低声音,“墨侍卫看着挺厉害的,有他在,至少安全些不是?”
花予安默然。防着小人,依靠强者。这似乎是这深宫中最直白,也最无奈的生存法则。
而她与云辞之间,那层由失忆和刻意营造的温情所笼罩的薄纱,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揭开,露出底下冰冷而现实的底色。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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