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紫宸殿内早早掌了灯。花予安卸去钗环,洗净铅华,着一身素软的寝衣,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翻阅一本医书,是青黛从太医署借来的。殿内烛火摇曳,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白日里云辞的到访,那清越的琴音与精致的糕点,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她试图借由书卷让自己沉静下来,却发现字句间,偶尔会闪过他抚琴时低垂的眼睫,或是他提及《幽兰操》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青黛在一旁整理着床铺,将熏好的百合香囊放入锦被之中,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花国小曲,显然心情颇佳。自家公主与太子殿下关系似有破冰之象,她这贴身侍女自是乐见其成。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宫人细碎谨慎的步履,这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主人的笃定。
青黛歌声戛然而止,与花予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这个时辰,殿下怎么会来?
珠帘响动,云辞的身影已然入内。他竟也换上了一身墨蓝色暗纹寝衣,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绸长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白日的端谨,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却也难掩其天生的清贵与压迫感。他手中并未像白日那般拿着什么,只是空手而来。
“殿下。”花予安放下书卷,起身行礼,心中莫名有些紧张。白日里的温和氛围尚在,但这夜晚的突然到访,意义似乎又有所不同。
“不必多礼。”云辞目光扫过她手中的医书,并未多问,只淡淡道,“时辰不早,安置吧。”
这话说得再自然不过,仿佛他只是结束了一日的忙碌,回到自己的寝殿歇息。可花予安却无法如此自然地接受。自新婚夜后,他从未留宿紫宸殿,今夜此举,意味着什么?
青黛机灵地垂下头,快手快脚地将床铺再次整理了一遍,又添了两盏灯烛,让室内光线更明亮温暖些,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内殿之中,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之间微妙而紧绷的空气。
花予安站在原地,有些无措。云辞却已自顾自地走到床榻边,解下外袍搭在屏风上,动作流畅自然。他掀开锦被一角,侧身看向她,冰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深邃难测:“还不休息?”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花予安抿了抿唇,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缓步走到床榻的另一侧,掀开被子,躺了下去。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平躺着,望着头顶绣着龙凤呈祥的帐幔。殿内寂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自己那有些失序的心跳。
一种无形的尴尬与紧张在空气中弥漫。花予安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传来的、属于男性的温热体温,以及那清冽的、独属于他的气息。她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云辞似乎也并非全然放松。他虽闭着眼,但眼睫偶尔会轻微颤动一下,放在身侧的手,指节也微微绷紧。这并非他熟悉的领域,与一个“陌生”的妻子同床共枕,即使这是他名义上的太子妃,是他耗费心机才得到的人。
沉默如同厚重的帐幔,压在两人心头。
花予安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窒息。她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难熬的寂静。说什么?谈天气?论宫规?似乎都不合时宜。脑海中忽然闪过白日他抚琴时说的话,以及她手中那本医书。
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却又带着她特有的柔软:“殿下……今日翻阅医书,见其上记载,云国北境苦寒,冬季漫长,百姓易患冻疮与寒痹之症,可是如此?”
她选择了一个安全,却又与她“心怀苍生”本性相符的话题。
云辞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夜色的低沉:“嗯。北境冬季,滴水成冰。贫苦人家缺衣少炭,冻伤者众。寒痹更是困扰许多老人,关节肿痛,行动不便。”
见他没有排斥,花予安稍稍放松了些,继续道:“臣妾曾听母亲提及,她的故乡有一种特制的药油,以雪莲、红花、肉桂等药材炼制,对于驱寒活血、缓解痹症颇有奇效。若能在北境推广此方,或能减轻百姓些许苦楚。”
“雪莲生长于极寒雪山,产量稀少,价格高昂,恐难普及。”云辞客观地指出困难,但语气中并无否定之意。
“殿下所言极是。”花予安侧过身,面向他这边,烛光映亮了她认真的眼眸,“但或许可以寻找替代药材。花国亦有类似症候,民间常用艾草、生姜、花椒等常见之物煮沸熏洗,虽不及雪莲药效强劲,但胜在易得,亦可缓解症状。若能将此类简便易行的方子编纂成册,分发至北境各州县,令当地医官教导百姓自行采集使用,或许能惠及更多人。”
她说着,眼神中流露出真挚的关切。这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故作姿态,是她本性中对他人苦难的自然怜悯。
云辞也微微侧过头,看向她。烛光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柔和洁净,金色的发丝散落在枕上,如同流淌的阳光。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专注于民生疾苦的光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纯净与美丽。
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女孩,也会因为看到受伤的小动物而难过,会把自己的点心分给饿肚子的流浪儿。
“你……很关心这些?”他低声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花予安微微怔住,随即坦然道:“臣妾以为,上位者锦衣玉食,更不应忘记天下百姓衣食之艰。若能以微薄之力,减轻他人苦痛,便是功德。”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这也是母亲自幼教导于我的。”
又一次提到了母亲。云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道:“你的想法,孤记下了。会着太医署与户部商议,看能否可行。”
他没有给出肯定的承诺,但这已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她关于政事的提议。花予安心中微微一暖,仿佛自己珍视的信念,得到了些许认可。
话题既然打开,气氛便不再如之前那般凝滞。
“北境的百姓,平日以何为生?”花予安又问,她对这个与花国风情迥异的国度,确实存有好奇。
“多以畜牧、采矿为业。北地草原辽阔,适合放养牛羊。山中亦富含铁矿。”云辞答道,许是夜色让人放松,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只是交通不便,商贸不畅,良驹与铁器往往卖不出应有的价钱。”
“若能改善道路,鼓励商旅往来呢?”花予安思索着,“或者,由朝廷设立官营的市集,以公道价格收购,再统一贩售至各地?”
“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云辞言简意赅,但并未斥责她异想天开。他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忽然反问:“你在花国时,也曾过问这些民生经济之事?”
花予安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略带涩意的浅笑:“臣妾在花国时,居于深宫,所学多是琴棋书画、女德宫规。这些……也只是偶尔从太傅讲解史书政论时听得一二,或是从母亲留下的杂记中看到些零星记载。母亲她……似乎对各地风土人情、民生经济颇为了解。”
她的话语里,带着对过往被限定生活的淡淡遗憾,以及对母亲博学的追忆。
云辞沉默着。他知道花国的皇室如何培养公主,无非是成为合格的联姻工具。而她骨子里的这份善良与视野,多半源于她那身份特殊、见识不凡的母亲。
“见识不分深宫内外。”他忽然说道,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有心,便能看见。”
这句近乎肯定的话,让花予安心头一震。她抬眸看他,他也正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不再那么冰冷,反而像映入了星光的深海。
两人就这样隔着咫尺的距离,在温暖的帐幔下,谈论着北境的风寒,南方的稻米,各地的物产与民情。大多是花予安在问,云辞言简意赅地答,偶尔也会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引导她更深入地思考。
他们不再仅仅是名义上的太子与太子妃,更像两个在深夜偶然相遇、可以交换些许真实想法的……同伴。
夜渐深,烛火燃去了大半。
花予安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倦意,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些许生理性的泪花。
“睡吧。”云辞低声道,率先闭上了眼睛。
花予安也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平躺好。心中的紧张与尴尬早已在方才的夜谈中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心。
身侧之人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那清冽的气息仿佛也成了安神香的一部分。她悄悄侧过头,在朦胧的烛光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睡颜。褪去了白日的所有锋芒与算计,他俊美的面容显得格外宁静,甚至有些……无害。
这个人,似乎并不像她最初想象的那般,全然冰冷无情。
她轻轻合上眼,听着彼此交织的呼吸声,竟也很快沉入了睡梦之中。
在她呼吸变得均匀之后,身旁本该“熟睡”的云辞,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侧过头,凝视着身旁女子毫无防备的睡颜,目光复杂难辨。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拂开她颊边一缕调皮的金发,指尖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停留了一瞬,最终缓缓收回。
夜明珠的柔光与跳跃的烛火共同守护着这一帐的安宁。
殿外,负责守夜的墨离抱剑立于廊下阴影中,如同沉默的磐石。内殿隐约传来的、早已平息了的低语声,让他那双惯常冷寂的黑眸里,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长夜漫漫,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孤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