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发现棋谱玄机,已过去三日。紫宸殿内一切如常,花予安依旧每日临帖、抚琴,与云辞用膳时言笑晏晏,仿佛那本藏着惊天秘密的棋谱从未出现过。唯有青黛知道,自家公主平静表象下,那颗急于探寻真相的心,正如何焦灼地跳动。
配制显影药水所需的几味药材,如同散落的珍珠,亟待串联。其中“月影藤”与“石中髓”两味尤为棘手,并非毒物,却生僻罕见,太医署纵有库存,也绝非她一个花国陪嫁医女能轻易讨要的,稍有不慎,便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落人口舌。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花予安借口小憩,殿内只留青黛一人伺候。青黛一边为榻上的花予安轻轻打着扇,一边用极低的声音禀报:
“公主,奴婢这几日借着去太医署领取日常份例药材的机会,旁敲侧击打听过了。‘透骨香’和‘冰蚕衣’这两味,太医署确有,奴婢已借着配制安神香和护肤脂粉的由头,零星要了一些,积少成多,倒不易惹人怀疑。只是那‘月影藤’与‘石中髓’……”她蹙起眉头,“掌管珍稀药材的周太医口风甚紧,寻常借口绝无可能拿到。”
花予安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若耳语:“不可强求,安全为上。”
“奴婢明白。”青黛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殿外廊下那道如磐石般的身影。墨离的存在,如同一把双刃剑。有他在,闲杂人等的确不敢靠近,但她们的一举一动,恐怕也难完全逃过他的眼睛。直接出去寻药,风险太大。
扇子轻摇,带起细微的风声。青黛脑中飞快转动。硬闯不行,只能智取。她需要一个合理的、频繁出入某些地方且不会引人怀疑的理由。
忽然,她目光落在手中团扇的玉质扇柄上,一个念头悄然浮现。
翌日,青黛便开始频繁往来于尚服局与紫宸殿之间。理由现成得很——公主秋日衣衫的绣样、熏香的更换、乃至一些首饰的修补调整,她都亲自去沟通督办,事事躬亲,显得格外尽职尽责。
墨离起初并未在意,依旧如影随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很快,他发现青黛的路线开始变得有些“迂回”。她有时会绕道经过太医署后方的药圃,驻足片刻,似是欣赏那几株晚开的菊花;有时又会“误入”存放宫中旧物的集贤库附近,对着墙角的杂草发呆。
这日,青黛又从尚服局出来,手中捧着一匹准备用来做床帐的软烟罗,脚步却拐向了通往御花园较为僻静的西侧小径。墨离默不作声地跟上。
行至一片竹林旁,青黛忽然“哎呀”一声,手中的软烟罗不慎滑落,展开了一地。她慌忙蹲下身收拾,手忙脚乱间,一枚小巧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香囊从她袖中滚出,滴溜溜地滚进了竹林边的排水石槽里。
那石槽狭小,积着些许落叶和淤泥。青黛试着伸手去够,却差了一截,裙摆反而沾上了污渍。她抬起头,目光恰好与几步外的墨离对上,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窘迫和求助。
“墨……墨离侍卫,可否……帮帮忙?”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央求,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林间受惊的小鹿。
墨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脏污的石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按他的职责,只需确保太子妃身边人的安全,这等小事……
然而,青黛就那样蹲在那里,仰着脸看着他,阳光透过竹叶缝隙,在她脸上跳跃,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里,此刻漾着清晰可见的水光,仿佛他若拒绝,那水光便会立刻凝结成泪珠滚落下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片刻,墨离终是动了。他迈步上前,玄色的衣角拂过地面,在青黛身边蹲下。他并未用手去捞,而是解下腰间一把不及小臂长的匕首,连鞘探入石槽,轻轻一拨,便将那香囊挑了出来。
香囊上已沾了些许泥水。青黛连忙接过,用干净的袖口内侧仔细擦拭,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极其灿烂的笑容:“多谢墨离侍卫!这香囊是公主赏的,若是丢了,奴婢可要心疼死了!”
她的笑容过于明亮,几乎晃了墨离的眼。他迅速移开视线,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冷硬姿态,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蹲下只是幻觉。
青黛也不在意,宝贝似的将香囊收好,抱起收拾好的软烟罗,脚步轻快地继续往前走。只是,在她低垂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方才那香囊滚落的路线,是她精心计算过的,那石槽附近,恰好长着几株不易察觉的、可替代“月影藤”部分药效的“夜息草”。借着捡香囊的掩护,她已飞快地掐了几片嫩叶藏于指甲之中。
一次成功的试探。她发现,这位冷面侍卫,似乎并非全然铁石心肠。
此后几日,青黛的“意外”开始层出不穷。不是捧着的经书被风吹散页,需要人帮忙捡拾(散落的书页恰好飘到了生长着某种稀有苔藓的老墙根下),便是不慎将准备给公主泡茶的山泉水洒了一地(水流恰好漫过一块蕴含着微量“石中髓”成分的奇石)。
而每一次,在她可怜兮兮、泫然欲泣的目光攻势下,墨离虽依旧沉默寡言,眉头越蹙越紧,却总会出手相助。他的动作永远精准高效,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项枯燥的任务。
但在青黛看来,这已是巨大的进步。她甚至开始觉得,逗弄这块冷硬的“石头”,看他那微不可察的无奈表情,成了这紧张压抑的寻药过程中,一点意外的乐趣。
这日黄昏,青黛再次“失手”,将一盒新调的胭脂打翻在通往太医署辅路的一片草地上。那胭脂色泽鲜红,沾染在青黄的草叶上,十分醒目。
“完了完了……”青黛哭丧着脸,看着狼藉的现场,“这胭脂用了好些名贵花露,公主还没用过呢……”
墨离站在她身后,看着那片被“血染”的草地,以及蹲在那里、肩膀微微耸动(实则是在努力辨认一株混在草中的可用药草)的青黛,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口气轻得如同拂过草叶的微风。
他再次上前,依旧是那把匕首,小心地将未被污染的大部分胭脂刮回盒中,动作竟带着几分与他气质不符的细致。
青黛偷偷抬眼看他。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冷峻的侧脸轮廓,给他周身那层寒意镀上了一层暖边。他专注做事的时候,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黑眸,会微微敛起锋芒,竟显出几分……可靠的专注。
“墨离侍卫,”青黛忽然小声开口,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这些天,多谢你了。”
墨离刮着胭脂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应。
青黛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轻快了些:“其实你人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整天板着脸,不累吗?”
“职责所在。”他终于回了四个字,声音硬邦邦的。
“职责也包括帮小宫女捡东西呀?”青黛歪着头,俏皮地反问。
墨离再次沉默,只是将收回大半胭脂的盒子递还给她,然后直起身,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暗卫。
青黛捧着盒子站起来,拍了拍裙角的草屑,看着他紧绷的侧影,忽然觉得,这块“石头”,或许并非坚不可摧。他只是将自己藏得太深了。
带着今日收获的几片“夜息草”和从那块奇石上悄悄刮下的一点粉末,青黛心情复杂地回到了紫宸殿。
她将药材小心藏好,然后向花予安禀报进展。听到青黛描述如何“利用”墨离获取药材时,花予安有些讶异,随即失笑摇头:“你呀……倒也难为你了,只是务必小心,不可过于冒险,亦不可……过于为难墨侍卫。”
青黛吐了吐舌头:“公主放心,奴婢有分寸。墨离侍卫他……看着冷,心肠其实不坏。”
花予安看着青黛提及墨离时,眼中那抹不同于平日的光彩,心中微微一动,却并未点破。
夜色渐浓,青黛将藏好的药材取出,就着灯烛微弱的光,开始按照记忆中母亲手札里记载的方法,小心处理那几片娇嫩的“夜息草”。要完全配齐药水,还差最关键的两味主药,前路依然艰难。
但至少,希望的火苗已然点燃。而在那冰冷的宫墙之下,似乎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暖意,正在悄然滋生。
廊下,墨离抱剑而立,望着殿内摇曳的烛火,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那双含着水光、带着狡黠笑意的眼睛。他微微晃了晃头,试图将那影像驱散,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黑暗中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只是,那抹鲜活的、带着草药清甜气息的身影,似乎已在他坚冰般的心防上,留下了一道极浅极淡的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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