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宫廷礼仪与宴饮,像一张无形而致密的网,缠绕得花予安有些透不过气。这日清晨,她醒得格外早,窗外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紫宸殿内静悄悄的,唯有值夜宫娥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披了件外衫,悄然走到临窗的书案前。
徽墨在端砚上慢慢研磨,散发出清冽的松烟气息。她铺开一张玉版宣,指尖拂过纸面细腻的纹理,心中那丝莫名的空茫似乎才被稍稍填满。她执起狼毫,蘸饱了墨,笔尖悬于纸上,略一凝神,便开始书写。
那是母亲教她的胡文,古老而优美的文字,在花国几近失传。每一个字符都像一幅微缩的画,承载着遥远的记忆与祝福。当她书写时,仿佛能感觉到母亲温柔的目光穿越时空落在她身上,能闻到故国庭院里那棵老梅树的冷香。
青黛端着红漆食案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晨光透过雕花窗棂,为花予安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她微微垂首,神情专注,金黄色的鬈发从肩头滑落几缕,随着笔尖的移动轻轻晃动。耳垂上那对云辞赠的珍珠耳钉,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泽。这一刻,她美得不似凡人,倒像是从古老壁画中走下的神女,带着悲悯与疏离。
青黛放轻脚步,将食案放在一旁,这才凑上前,看着纸上蜿蜒曲折的字迹,皱起了鼻子,小声嘟囔:“公主,您又写这些‘天书’啦?这弯弯绕绕的,比太医署那些老头子开的药方还难懂。”
花予安笔下未停,写完一个完整的祝祷词,才轻轻搁笔,唇角漾起一抹浅淡而真实的微笑:“这是母亲故乡为远方亲人祈福的祝辞。写着它们,心里会觉得安宁,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也能传递些许念想。”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在这举目无亲的云国深宫,这些文字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青黛似懂非懂,却敏锐地察觉到主子情绪有些低落,忙岔开话题,端起药膳:“好好好,您先用了这碗羹汤再写不迟,奴婢可是盯着小厨房熬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带着惊恐的啜泣。
主仆二人皆是一怔。青黛放下碗,快步走出内室。不多时,她领着一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小宫女走了进来——正是前几日因咳疾得了花予安一罐枇杷蜜的那个孩子,名唤小铃。
“怎么回事?”花予安温声问道,目光落在小铃紧握的双手和地上零星溅落的黑色碎片上。
小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语无伦次:“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奴婢擦拭多宝阁……手滑……打、打碎了太子殿下的墨……奴婢该死!”她摊开手心,几块断裂的墨锭躺在那里,质地坚实,断面光滑,一股清冽独特的松烟异香弥漫开来。
青黛凑近一看,脸色也变了,低呼道:“这……这难道是陛下御赐的‘青麟髓’?听说此墨制作极其艰难,用料珍贵,千金难求一锭!整个云国库存恐怕都……”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内侍清晰而悠长的通传声:“太子殿下到——”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小铃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连哭都不敢出声。
云辞迈步而入,一身玄色暗金纹常服,衬得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他目光先是习惯性地落在花予安身上,见她安然,才缓缓扫过殿内情形,最终定格在小铃掌心那些碎墨上,眼神深邃,辨不出情绪。
管事嬷嬷冷汗涔涔地上前,颤声道:“殿下恕罪!是老奴管教不严,让这蠢笨丫头打碎了御赐之物……”
“是臣妾不慎。”花予安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小铃完全挡在自己身影之后,面向云辞,微微屈膝,“方才臣妾路过多宝阁,衣袖拂落此墨,正欲向殿下请罪。”
青黛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出声。
云辞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近。他步履沉稳,靴底落在金砖上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他在碎墨前停下,俯身,修长的手指拾起最大的一块残骸,在指尖轻轻摩挲,感受着那细腻坚硬的质地。
“这方墨,名为‘青麟髓’。”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三年前,北境遭遇百年不遇的雪灾,灾民冻毙无数。孤亲赴灾区,督造赈灾事宜之余,与当地仅存的老制墨师,在冰天雪地里守了四十九个日夜,才得了这十锭墨。用它书写奏章,字迹可百年不腐,它所承载的,是数万灾民得以存续的政令,是边境安稳的谋划。”
他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看向花予安,像是要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表:“现在,它碎了。”
小铃闻言,身子一软,几乎要昏厥过去。
花予安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她依旧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臣妾知罪。只是,臣妾想问殿下一句……若早知今日,会因这承载万民生计的死物,而可能夺去一个鲜活稚嫩的生命,殿下当初,可还会费尽心力,制这‘青麟髓’?”
她的话,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殿内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宫人们连呼吸都屏住了,难以置信地偷眼去看这位大胆的太子妃。
云辞凝视着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又似乎在酝酿着更深的风暴。良久,他唇角竟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似是欣赏,又似是自嘲。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挥了挥手,对殿内众人道:“都退下。”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连青黛也被内侍客气地“请”了出去。殿门被轻轻合拢,偌大的内室,只剩下她他们二人。
当最后一道脚步声远去,云辞突然伸手,一把将花予安拉近书案!他的动作不算粗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两人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花予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和沉稳的心跳。
“学会对孤撒谎了?”他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气息拂过她因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声音低沉而危险,“可惜,技艺不精。你今日所穿的广袖宫装,裙摆迤逦,根本不曾靠近那座多宝阁半分。”
花予安脸颊绯红,想要挣脱,却被他禁锢得更紧。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了然,也看到了一丝……她无法理解的炽热。
“殿下既知臣妾说谎,为何不拆穿?为何要纵容?”她忍不住问。
“因为你在保护她。”他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细腻的颈侧肌肤,最后停留在那串温润小巧的珍珠链上,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就像你曾经,也这样保护过……”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眼底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触及了某个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区。
某种过于炽热而浓烈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他忽然松开了捏着她下颌的手,转而抽走她一直握在指间的狼毫笔,就着砚台中剩余的墨,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然后,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执笔的右手。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花予安浑身僵硬,心跳如擂鼓。
他带着她的手,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三个曲折而古老的胡文字符。笔力遒劲,与他平日温润的字体截然不同。
“这三个字,”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让她一阵战栗,“认得吗?”
花予安瞳孔骤然收缩。这三个字,正是她方才所写祝辞中最为生僻、含义也最为深远的字符!他怎么会认识?
“看来,是真的不记得了。”云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松开了手,任由狼毫笔滚落案几,在宣纸上留下一道突兀的墨痕。“十三岁那年,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就是用这三个字,救回了濒死的我。”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走到殿门处,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墨碎了便碎了,明日让造办处送新的来。不必再为此等小事费神。”
殿门开启又合拢,他的身影消失在光影之外。
花予安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抬起手,看着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她又低头,看向书案上那三个墨迹未干的胡文,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认识胡文。他十三岁那年重伤濒死,被人所救,而救他之人,用的是胡文。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猜想,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她慢慢走到方才小铃跪着的地方,捡起地上那片最大的碎墨。异香扑鼻,萦绕在鼻尖,恍惚间,一些极其模糊的画面碎片闪过脑海——刺骨的寒冷,皑皑的白雪,刺目的猩红,还有一个虚弱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吟诵着那三个字的读音……
她猛地握紧了碎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青黛。”她扬声唤道。
一直守在殿外的青黛立刻推门而入,脸上满是担忧:“公主,您没事吧?太子殿下他……”
“我没事。”花予安打断她,将手中的碎墨紧紧攥住,目光投向窗外巍峨的宫墙,声音低沉而坚定,“你去帮我打听一件事,要隐秘,尽可能查得详细些。”
“什么事?”青黛凑近,神色也变得严肃。
花予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查清楚,太子殿下十三岁那年,是否曾受过极重的伤,几乎……危及性命。以及,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救了他。”
青黛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重重点头:“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三个神秘的胡文,静静地躺在宣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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