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非相

倚危楼,灯明灭,独享人间万种愁。

高昱独自一人在迎风楼的密道中徘徊,修长的手指并拢,小心地护着摇曳的烛火,昏黄的光在狭长的甬道中晕染开来,映照出盛满星河的双眸,显现出挺拔如松的影子,衣影轻轻飘动,似欲随风而去的仙人。

“老师,”高昱轻轻唤醒张端,“刘琛被发现死于楼内密道,兵部、刑部、大理寺的人都来了。”

张端在高昱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声音如风擂枯木一般嘶哑不耐听,“到底是老了,身体不济了。”

张端今年其实也就四十有二的年纪,只是被厄运折磨得老了将近二十岁,满头银发,瘦骨嶙峋,皮肤松弛得沟壑丛生,条条青筋凸起,干枯的嘴角总是向下垂着,好似这身皮囊已然装不下无尽的悲苦,不得已层层溢出,

张端年轻时亦是一位举世无双的风流人物,弘农张氏家主的幼子,温即仙引以为傲的爱徒,才华冠世雄,本该是张弛之间运筹天下事的肱股之臣,可如今却只是皇室内廷北五所的一个侍人,一世才学,一身傲骨,只能为鬼为蜮,在阴诡地狱中苟且偷生。

“卢侍郎给了我些补品,待出去之后好生给老师进补。”高昱扶起张端缓缓向密道外走去。

张端问道,“杀害刘琛的人找到了吗?”

“尚未找到,今日迎风楼内往来者众多,人员复杂,怕是找不到了。”高昱回答道,“广洋卫封楼时,刘琛大概已经凉透了,那人得手之后必然是马上离开。”

张端声音缓慢而嘶哑,“就算凶手在这楼里,兵部也不会让人找到凶手。就算凶手被人抓到,刑部也不会让人活着,这场乱事,大理寺一个平白的添头来做什么?”

高昱如实回答道,“是太子派人请来的。”

“哦?做个无头案的见证啊。”张端一副了然的神情,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了一丝蔑视,随后关切地问道,“见到元家的小子了吗?”

高昱声音涩然,“见到了,姑娘小子都见到了,都是极好的孩子。”

师徒两人互相搀扶着,在黑黢黢的密道里渐行渐远,直至身影被黑暗蚕食殆尽,一道白光霍然亮起,复又一片漆黑。

楼内高熹和卢虞霖还在对峙。

卢虞林死咬着高昱今日在府中休息,高熹坚持自己亲眼见过,直到元令微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声音寒凉如鬼魅,“五殿下今日进过密道?!”

菜鸡互啄的两人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快速瞟了对方一眼后登时否认。

元令微眼中杀气纵生,“来人,搜密道!”

高照和元令仪远远地看着,元令仪神色晦暗,高照讳莫如深。

高照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润,“李馥,让刑部的人帮忙搜搜密道,一个岔路都不要漏下。大小姐今日可曾见过五弟?”

元令仪闻言僵硬地立在原地,她不知高照为何要问她这个问题。

高照与高昱,两个母族仇深似海的皇子,一个贵如繁星,一个低若尘泥,一个是自己未来的夫婿,一个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表兄,元令仪思绪翻涌,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未见到。”元令仪声音静穆,没有一丝杂质。

高照平静的面容多了一道外人察觉不到的裂痕,含笑说道,“那便等等结果吧。”

元令仪平静如水,纵使在密道中搜到高昱能如何,又没有证据指向他就是凶手。

况且,今日她没有与高昱相认,英国公府始终没有与高昱私相授受,英国公仍是纯臣,高昱仍是于朝局无关痛痒的皇子。

兵部的人快速走到高照身前汇报,“殿下,密道中确实有人,是显武侯世子魏其筠”

高照淡淡说道,“将人带过来。”

兵部的人却是一脸的为难,迟疑地说道,“世子被人打晕了,温姑娘正在救治,说是已无大碍。”

纵使众人修养再好,听到这个回答均是一愣。

魏其筠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过一般,昏昏沉沉,眼皮仿佛有千斤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可好些了?”高照亲自将魏其筠扶起,“是谁打晕的你?”

魏其筠视线仍是有些模糊和摇晃,脑袋胀痛难忍,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

魏其筠缓缓道来前因后果。

因为国丧困在阆京城中属实无聊,他想着出城凑凑清谈会的热闹,没想到吃个午饭的功夫,看到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穿墙而过,心中好奇跟了上去,万万没想到那人竟是刘琛,刚要开口唤他,直接被刘琛狠狠地打晕了过去,险些要了他的性命。

元令微闻言不由地失望,刘琛就算活着,也已经是个疯子了。疯子的话无人会信,再深的内情绝无可能大白天下。

这一日的风波终究是止住了。

在世人的认知中,刘琛早已是个死人,他死在挹娄还是迎风楼,既改变不了三万英灵战死的事实,也救不活裴氏惨死的男儿们。

天行有常,道法自然。

迎风楼中的贵人与庶民,历经一日的波折后,钟鼓馔玉的仍是膏粱锦绣,筚门闺窦的仍是蓬户桑枢,仅余一座金玉其外破败其内的楼。

斑驳疏影醉马墙,摇叶婆娑诉过往。

元令仪等人向北而行。

元令微偎缩在元令仪怀里,小脸委屈成一团,一言不发。

元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你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还有一年就要及笄了。”

“长姐是要我稳重一些吗?”元令微瓮声瓮气地说道。

“那倒不是,我们君君只要洒脱自在就好,稳重端庄,哪有你欢喜康健重要。”元令仪声音温柔,“只是你该学会保护自己,今日太子请了两部一寺,大有深意,你鲁莽参与其中,一不小心就有灭顶之灾。”

元令微猛地抬头,一脸的不解。

“这些人并不是来调查刘琛之死,而是来压下这桩案件的。”元令仪声音冷冽,“兵部尚书顾公权掌管兵部数十年,掌控极严。黑水道之难,仅有勇毅侯府一家承滔天之罚,顾公权疏于监军,圣上没有丝毫处置。适逢国丧,此事暂时被人遗忘,顾尚书巴不得此事再无人提起。刘琛的死,若是大张旗鼓地查起来,御史们怕不是要逼着陛下,追他的疏漏之责。”

元令微眉头皱起,“那刑部呢?他们主管刑罚。”

“所以是刑部前来,而非顺天府。若真是想要断案,怎么会让掌管刑罚政令和审核刑名的刑部来呢。”

“我懂了,大理寺只是来做个见证,见证此案无法侦破。”

元令仪将元令微轻轻抱住,“君君,我知道你心中委屈,元家上上下下,若都是你这样的心态,那我们英国公府就是下一个勇毅侯府。你且记住,从今日起,你只是英国公府安乐万康的安澜县主,诸事有父亲、有我和你二姐,还有麟儿,你莫要参与进来……”

元令仪在心中默念未说出的后半句,“免得沾染一身血腥。”

“大小姐,张宓福他们一直跟在咱们身后。”郑四海的声音飘了进来,“可要小的将他们赶走?”

元令微立即弹了起来,急急嚷道,“别!”

元令微跑到张宓福马车前,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张弗福内心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答道,“不好,十分不好,疼啊疼,疼死了。”

元令微一个小跳,利索地进了张宓福的马车,“我一会请我师姐来给你治伤。”

张宓福心想,温了了真是沾了九天的晦气才当了你的师姐,一天之内被挟持、验死尸、救伤患,苦活累活都让人家干了。

张宓福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多谢元二公子了。”

元令微坐在张宓福身边,细细地打量她,脑中全是方才元五信的话。

张宓福原本是弘农张氏的嫡亲孙女,因受土地改制苏氏案牵连致家破人亡,全族仅剩她一人。想到自家母亲常常念叨的张家夫人就是她的生母,元令微心里更是一阵刺痛。

元令微轻声说道,“我母亲与你母亲是手帕交。”

张宓福似是痛得瑟缩了一下,无所谓般地笑道,“我母亲去世前,也常说要带我到英国公府做客,说有个妹妹在等我一起玩耍,只是一直没能去上阆京。”

“对不住!”元令微声音朗朗,“真的对不住。以后你就跟着我吧,你要是喜欢做生意就放手去做,英国公府是你最大助力!若是不喜欢了,想要嫁人,我还有个孪生哥哥,你要是不嫌弃,就要了他罢!”

张宓福低下头,元令微突如其来的相认着实有些让她不知所措。

些许年来,她见人心险恶,见众生凄苦,自以为此生必定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元令微的几句话,竟是让她冰封许久的心有了一丝动容,眼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张宓福埋头说道,“你今年也就十三四岁吧,你孪生哥哥小我七八岁,嫁他做童养媳吗?”

元令微有些懵懂,在她心里元暨麟就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完全没有想过会因年纪小被人嫌弃。

“再说,嫁人有什么好的,夫家做错事糟了难,还要连累我。我就要好好做生意,走遍神州大地,成为全天下最有钱的女子,到时候什么样的男子我不能享用。”

元令微愣愣地看着趴卧似鹌鹑的张宓福,她从未听过此类离经叛道的言论。

不知为何,元令微好像看到了年幼的张宓福,在绝境中抬眸四顾,跬步前行,终抵璀璨星河。

长亭古道向南,枯树灞桥之中。

魏其筠斜靠在高照马车内,不住地抚头呻吟,“夜不收做事,何时如此不中用,竟让刘琛装疯卖傻地到了阆京。”

高照闭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其筠心有余悸地说道,“元暨麟下手可真是够狠的,但凡我晚亮出令牌一刻,他都能要了我的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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