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端端正正地坐在显武侯府的马车内,冷眼抬眸,对魏其筠的抱怨不置可否。
魏其筠的眸子深沉而阴冷,语气阴阳,满是嘲讽地说道,“英国公还真是贪心不足,子嗣昌茂的好处让他占得满满登登。”
裴卿尘死了一个嫡长子元暨甯,长女元令仪荣封太子妃,次女元令姿掌十万大军,次子元暨麟入周帝直系夜不收任要职,幼女元令微封安澜县主。细数满朝上下,风头无人能出其右。
“话也不能如此说。”高照声音清冷,“英国公府赫赫荣光,守得长久才算本事。”
“我怎地觉得,他是在陛下身边卖乖弄俏得的泼天富贵,陛下对他甚是暧昧。”魏其筠语调绵长,言辞毒辣。
魏其筠的尖酸刻薄,与显武侯魏世南简直是如出一辙,高照缓缓说道,“早些年显武侯还是个梅兰君子,怎么做了你的父亲后,变得与你一般尖嘴薄舌。”
魏其筠无所谓地向后一仰,“子肖似其父。”
高照抿嘴浅笑,脑中不禁想起了元令仪。
芙蓉面,点绛唇,秀色如琼花。
魏世南说元令仪面若观音,高照是认同的。今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若隐若现的水汽好似月轮光华,相映成相,譬如水月菩萨。
魏世南说元令仪心如蛇蝎,高照亦是认同的。为给兄长复仇,将裴家拉下水,教唆丛莽奉天殿死谏,漠视他人性命,傲睨自若。
但她也不能单单以面若观音,心如蛇蝎来定义。
高照身边的女子,例如裴太后,先皇后、裴皇后,大周最尊贵的三个女人,无一不是依托家族的菟丝花,敢于张牙舞爪皆是因母族势大。
裴家不过是没了个裴静之而已,裴太后便自乱阵脚,不想如何用手中权势,托起下一个勇毅侯,竟肖想母子情深,妄图与周帝讲母慈子孝,保下裴老太爷,愚蠢至极。
可元令仪不一样,明明只是一个闺阁娇儿,无实权、无随众,敢在奉天殿上算人心,破死局。纵使知他高照并非良人,知东宫是个水深火热的吞人天坑,也要挺起脊梁,毅然决然地跳下去。
她好似一只塞外的雌鹰,弱肉强食之下,将所爱牢牢护在身下,哪怕只是刚刚相认的高昱,她也能毫无保留地全力相护。
高照剑眉微挑,目光流转间,尽是少年的自负与疏狂。
他是大周太子,天潢贵胄,未来的天下之主。对他来说,人之爱欲,左右不过是叵测人心,何惧长恨人心不如水。
“我听闻裴知勉没死。”魏其筠观高照神情,玩笑似地说道。
“高熹自作聪明地偷梁换柱,小把戏而已。他母嫔是裴氏家仆,也算是忠心耿耿。”高照不以为意地说道,“你有话直说。”
“我想要裴知珒。”魏其筠神色严肃,眉眼间尽是决绝,“我知你心中没有她,如今陛下已经赐婚于你和元令仪,她一个罪臣之女没入金满楼,我怜悯她。”
高照听闻心中不禁冷笑,这世间之事当真是奇妙。
魏世南和魏其筠明明是没有血缘的父子,一个个竟都是痴情种。
高照声音骤然变冷,“本宫心中不止没有她,甚至没有裴静之,本宫向来冷心冷血,你是今日才知本宫铁石心肠的吗?”
魏其筠的话,将高照强行拉回裴静之杖毙之日。
滚烫的血好似再次溅到他的身上,直叫他恶心。他素知裴家人一直当他是稳坐高堂的工具,裴静之全力辅佐,阖族珍供,可那又如何,倘若换一个人与勇毅侯府血脉相连,他们仍会如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缘何做那以命相护的做作模样,不过是互相利用。
魏其筠刚刚那番话在心中铺陈已久,此刻方知已触高照逆鳞,犹豫着是否要再争取一番,却听高照冷冷地说道,“你若是真心喜爱她,便去求你父亲,否则就算我点头。他日显武侯一旦发现,怕是得将美人剁碎喂狗,才能解他心头之恨。”
“父亲也曾爱而不得,终致抱憾终身,我相信他会懂我。”魏其筠沉声说道。
高照看着魏其筠信誓旦旦的样子,心中不免一阵冷笑,暗忖道,“且等着看,你被显武侯打断腿吧。”
月如银霜映雪色清冷,人如曦光逐山水一程。
元令仪等人终是在除夕前赶到了挹娄。
元令姿于漫天飞雪之中身骑白马踏雪而来,银甲披身,血色披风在风中高高扬起,风姿绰约,气势如虹。
元令微似幼犬撒欢儿一般地奔向元令姿,声音宛若森山莺啼,“二姐!”
元令姿纵身一跃,稳稳接住元令微。她脸庞轮廓分明,眉宇间尽是杀伐果敢的英气,浓黑细长的眉微微上扬,凌厉双眸,此刻尽是姐妹相见的欢喜,她语调轻扬,“长高了不少!”
元令微紧紧拥住元令姿,暗自红了眼眶。元令仪双眼微红,仔仔细细地端详元令姿,哽咽地说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元令姿笑得明媚,双眸如曜灵之晖,好似灵动了一山春色,“行军打仗,总会辛苦一些,但是两年未见,长姐更美了。”
一行人欢欢喜喜地回了龙血军营,郑四海敏锐地感觉到些许不怀好意的打量。
元令微一刻不停地粘着元令姿忙前忙后,直到晚饭才消停坐下。
元令仪看着一桌的酒菜,狐疑地问道,“怎地多出两个空位?”
元令姿一脸的高深莫测,戏谑地看了元令微一眼,小声说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元令仪默契地心领神会。
这时传来一阵坚定的脚步声,两个少年推门而入,竟是韩颂和其兄长韩确。
“韩颂!”元令微尚未坐下一刻钟,立即又弹了起来,小步跑到韩颂身边,少女的欢喜如熹微春光,一瞬便消除了他心中的全部愤懑。
韩确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情意暗涌的两人,缓步走到桌前坐好,一如往常地默默等着开饭。
韩确与韩颂是韩合吾的第十六、十七子,其母是苏昕意在母家的侍女,两个孩子出生之后便被裴卿尘收做义子,在英国公府教养长大,如今均在京营任要职,德行才华确实要比韩合吾胡乱养大的其他庶子强上百倍。
“你们怎么来挹娄了?”元令微嘴里叼着一片松花肘子,含糊不清地问道。
“我们奉父亲和义父之令,送祖父还乡。”韩颂轻声答道,顺手给她又夹了两片肘花,“这个你爱吃。”
“祖父?”元令微迷茫地看着韩颂。
“丛莽,是我们的祖父。”韩确低声答道。
元令微的筷子应声落地,碰撞之声挑起了她的不安,她慌乱地看向元令仪,随后像是想到什么,快速地将眼神移走。
元令仪面色如常地咽下口中食物,隐约间好似听到那句苍老无力的“无父无母,无妻无妾,无子无女。”
“顺便帮我治军,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说说?”元令姿声音清脆,还带着一丝揶揄,仿佛没有看见元令仪的恍惚,“君君,你韩颂哥哥现在可真是治军的一把好手,几个好闹事的裴家军被他好生教训,现在已然不敢叫嚣。”
元令微侧目看向韩颂,眸如灿星,笑颜如花,虽是一言未发,却尽是倾慕之意。
晚饭渐近尾声,元令姿突然说道,“吃过饭就早些休息吧,明日我们去祭拜兄长。”
一盏上弦月,幽幽鹧鸪声。
元令姿沉肩端坐在上位,细细地看着韩确的军志。
“呵!”元令姿冷笑一声,“还是有贼心不死的啊。”
韩确声音低沉,“确实是有几个不知死活的顽固老兵,勇毅侯府都没了,竟谋划分裂之事,妄图恢复裴家军称号。”
“将人看住!”元令姿冷冷地说道,“明日祭拜,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韩确有些犹豫,“将长姐与君君都卷进来,是否太过冒险。”
元令姿欲盖弥彰地笑了笑,“放心,不会有事。”
韩确还想说些什么,一道叩门声响起,元令仪的声音缓缓传来,“璟璟,休息了吗?”
韩确强忍下心中忧虑,推门将元令仪引入,随后自觉退下。
元令姿拧紧眉头,狐疑地说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元令仪坐在她身侧,泪眼婆娑,“我……”
元令姿见她犹犹豫豫,直截了当地说道,“长姐,君君是个藏不住事的,方才晚膳时我隐约猜到了。你先听我一句,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元令仪懊恼地低下头,“道理我都清楚,可我真的不知他是韩世伯的父亲,他亲口对我说,自己孑然一身。”
元令姿佯装神色如常,淡淡地说道,“他若是不这么说,你会下定决心,要他在奉天殿上剖腹死谏吗?”
元令姿心脏绞痛,她理解元令仪此刻的悔恨,自元暨甯战死之后,阆京城风起云涌,阳谋阴谋接连而至,英国公府仅有父亲勉强支撑。
元令仪作为家中长女,她不可能再掩耳盗铃般,安心做一只后院豢养的鸟,任由英国公府做他人砧板上的肉。
可是元令仪又有什么能耐呢?
一个从小养在深宅大院的贵女,没有铁血手腕,没有铁石心肠,背叛良心换来的阳谋功成,每每午夜梦回,尽是摧心剖肝的悔恨。
“长姐三年之后就要嫁入东宫,他日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元令姿声音冷如锋刃,“元氏一族的荣辱性命,虽不能说系于长姐一人。但请长姐谨记,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元令仪神色楚楚地看着元令姿,她虽然比元令姿虚长一岁,可心智到底没有战场杀伐的元令姿坚毅,她仔仔细细地将元令姿的话记入脑海,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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