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亲王府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
崔世子搅了东宫的大喜,又当街捆了天玑营的统领落天家体面,换旁人早不知几条命该死了。
偏这事儿落在他身上,不过挨几板子,在家禁足小半个月,就草草揭过,宫里的主子都不追究了,其他人更没胆量再提这茬儿。礼部落下的那些个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就见崔世子摇头晃脑打着扇就往六部衙门里钻。
“听六部衙门的兵说,小世子寻的刘监正,说要讨个好儿,揣着黄历上门的。”冯希双手捧着将茶奉上,又撤下桌上的杏酥饮,小声絮叨,“您好日子才走,又吃这些凉食,仔细又不利爽。您总是这样,太医千叮万嘱的话,半句不肯往心里听。”
少年的情愫总是热烈一些,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有儒慕,有关切,更有满心满眼的欢喜。
云萝失笑,伸手捏捏他的面皮:“怎么跟小狗似的,可怜巴巴的。”年轻的皮囊,生机勃勃,谁又能抵得住呢?
只是她一向颇有节制,面首宾客也多是文雅白净的文弱公子哥儿,精壮有力的类型也就面前这一个,武将粗鄙,结实的肌肉与汗臭,总是让她情不自禁的想到某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思绪飘忽,云萝手上的力道也重了几分,敛下眸子,撒开手嗤他:“你这小狗崽子,跟本宫耍心眼儿呢?”
冯希也笑:“心眼儿里装的只您一个。”
云萝拂开他的手笑骂:“去你娘的。那些哄小姑娘的话,说给旁人听吧。本宫老咯,年轻的时候喜欢这些,听了几十年,早就不过耳了。你要是闲得发慌,就打马去城门外跑几圈,再不济,挑几个精干抗打的,去演武场过过招式,总有你打发时辰的法子。”
“您又赶我走?”冯希面上苦笑,咬着嘴站了一会儿,也没得着一句缓和的话,无奈,只得挎配刀退下。
他一只脚迈出门槛,复折返回来,“昨夜里青州那边派人进京了,来人是蔡知州的亲信,没过六部衙门,下马就往怡亲王府跑,等不及早朝,怡亲王府的管家天没擦亮就把人引进宫了。”
“蔡华歆?”
见冯希点头,云萝长公主挑眉:“他们倒是手脚麻利。”撇了撇嘴,“看情形,东宫大礼不几日就得重新定下,上回你这个天玑营统领受人桎梏,叫本宫在陛下面前落了脸,这一回,可得涨涨记性,离你那小爷爷远着些。”
冯希不好意思地挠头,恍然回味过来:“陛下真能同常家的亲事?”天家威仪,区区一张字据,主子们不认,那常衎还能翻了天去。
云萝长公主不答,摆手撵人:“快走快走,少打听这些不中听的。大暑夏的,本宫瞧见你就觉得热。”嘴上说着嫌弃的话,可后脚又叫人从公主府拨了冰鉴,专送天玑营衙门里去。
冯希不知常家的底细,长公主心里却是清楚。
论身份,青州知州蔡华歆还得称那常衎一声小少爷呢。蔡华歆乃常家家奴出身,前朝昏悖,不乏卖官鬻爵之事,那会儿常娆顶着平江首富的名号,蔡华歆入仕,常娆先是掷千金为其捐了个八品给事郎,后又打点上下,不过一二年间,竟把他捧上了高位。
也是那蔡知州交了好运,仗着他旧主子与崔家的姻亲,大军南征,他随着崔家鞍前马后,为青州军效力,今上坐朝堂,凭着从前的功绩,还真叫他在青州地界上盘了窝。
蔡知州是个能人,会做官,也会做个好官。他辖下的地方上百姓安定,官场祥和,朝堂里打点利落,人脉交好,吏部衙门政绩考核,一甲的名字里总有他一个,早三四年调任过南平州做过知府,马赣河匪乱,詹事府举荐,又把人调回了青州去平乱。
吃几家子饭活出来的人精,眼下竟巴巴儿的跑出来做出头鸟?
真要掰开了、揉碎了细论,前些日子崔家小子闹了东宫的大礼,还未必真是只为他兄弟讨个皇驸马的名分。
天子脚下,摆不到台面上的事儿多了去,主子们斗法,自不能泼妇骂街一般扯头花揪辫子,反倒是叫小辈们站出来论个高下,里子面子全有了,半点儿不伤和气。
弄清楚这一茬,长公主摇头,长出一口大气,得亏是自己家里养的那只白眼狼蠢笨,空有两膀子蛮横力气,也省了九曲十八弯的花花肠子憋在家里与她斗法。
人比人,才能瞧出人的好。
长公主心里舒坦了,眉眼间笑意也多了几分,招手唤了个小太监:“今儿个十五,去将军府请驸马来。皇家之礼不可废,该是他伺候的日子,总不能次次让别人代劳。”
公主府的奴才都知道主子心里念着驸马爷,可两位主子都是骄傲不肯低头的性子,一个在公主府睥睨,一个躲在将军府不吱声,阴差阳错,好好的一对璧人,一年也见不了两三回面,又要吵架拌嘴,气恼了更是生分。
如今听见主子要给驸马爷递台阶下,小太监笑的眼睛都眯成了缝,磕了头小跑似的领命退下。
果如长公主所料,没过几天,大朝会上便议出了两件大事。
头一件事,青州府辖下寿光县地下石洞里发现了万顷石漆田,洞口有巨石,上刻八字真言‘女帝一统,功在万代’,青州知州蔡华歆亲自护送巨石进京,石头就摆在钟鼓楼下,供万民瞻仰。
女帝扺掌,连道了两声好,一为顺天命安民意,二则那万顷石漆价值金贵,正补了西南十三省水患的空缺,解朝廷燃眉之急。自帽儿岛常家的惊天飞火现世,世人谁不知晓石漆的价值。青州的银子献的巧妙,今上欢喜,当即在青州属下设光寿石漆营,归蔡知州直领,另拨响禄银子,并工部衙门支取。
第二件事就叫有些人不高兴了,司天监的刘监正观星象上奏,‘财星迁七杀,天府归位’,天府星乃南斗第一星,财帛东来,方为正宫。陛下大讶,当即请来石清观李道长为金家小公子批命,却是阳火犯天府,坐不得正位。
李道长是盖天下闻名的大神仙,曾在今上幼时批下‘真龙临世,为天下主’的谶言。他老人家所判,朝堂上下无不信服,有私交好的,讪讪叹息,劝金阁老宽心。然,李道长又批一命,却说十多年前曾在一户姓常的人家见过一道凤命,可为皇太女好姻缘。
礼部的人按照李道长留下的生辰八字去找,寻来寻去,好姻缘正正巧落在了那位闹事的怡亲王府大公子身上。
女帝不敢擅违天命,赐玉如意安抚金家,另诏旨意,定下怡亲王府大公子常衎为皇驸马,择日入住东宫。
消息传出来,听说金家小公子夜里寻死觅活了两三回,金阁老疼孙子,连夜递牌子进宫,在君后面前好一通潸然泪下,回去人就病了。中宫不忍,指了太医为金阁老问诊,又两三日,宫里再出谕旨,金氏子金玉泽,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可为东宫贵侍,与皇驸马一日抬入东宫。
“阿姐好福气啊,正君,贵侍,同一天进门儿,既要龙凤呈祥,又要百年好合,齐人之福,也不过如此了。”
夜风暖暖,吹得人心里烦躁,皇太女歪在凭几上看书,听声音便知来人是谁,她头也不抬,拨指新翻一页,冷冷叱责:“小混账,涨胆子了,这会儿子跑来讨打!”
崔世子笑着跳过门槛儿,他心情不错,凑近了坐下,就着果盘捏一瓣鲜果子,才入口就龇牙咧嘴的倒抽凉气。
“好冰!”寒气顺着嗓子眼儿往肚子里钻,崔世子忙侧身吐了出来,手忙脚乱吃一口温茶漱口,捂着腮帮子埋怨,“阿姐!我这大牙才犯过劲儿,吃你一口果子,还得贴两天罪过受不成?”
“不爱吃滚,孤烦着呢,不高兴看你。”
“阿姐就不想知道,你最最亲的兄弟给带了什么宝贝来?”崔世子扬眉卖乖,“为了阿姐,我可是牺牲了在家哄媳妇的功夫,来东宫献宝呢。”
“不要,没兴趣。”皇太女兴致恹恹,这会儿什么稀罕玩意儿她也懒得看。
某个幼稚鬼脾气最大,她好容易求到姑母那里,借长公主府为他壮势,压了金家一头,又有李爷爷批的八字,十全十美的姻缘好容易定下,谁知金太傅竟是个耳聋眼花理不清的老糊涂,为了给他孙子请旨,清流体面也不要了,念书人的骨气也全丢下,跑到中宫去讨情!
也怪陛下耳根子软,君后闹上一闹,就顺了他们!?
二君同嫁,真亏了礼部那群老王八想得出这馊主意来!
“哎……”
皇太女沉沉叹气,书也看不进去,卸了力气,侧枕着一只胳膊,倦倦趴在凭几,“得亏是孤藏在宫里不大出去,外头的事儿你大哥哥肯定早就知道了,他是秋里的炮仗,一点就着,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哼!亏你也有愧疚之心!”厉声沉沉,听起来熟悉得很。
跟前崔世子抱着肚子咯咯乱笑,皇太女猛地抬头,只见常衎做小厮打扮,隔着道珠帘正站在门槛外横人呢。
“小……小春天!”皇太女神色惊讶。
一脚踹了碍事的兄弟,鞋子也顾不得穿,雪袜踩在地上,扯着手就把人领了进来,“你怎么来了?大婚临近,礼部的人不是交代了不得见面,孤念了你好几日,站在舅舅家门口又不敢进去,可巧你来了,要不然……明儿个夜里,孤都要偷偷去舅舅家翻墙头了。”
皇太女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梧桐街上那些风流浪子们还要顺口。
崔世子笑着起身,瞥见自家大哥哥那黑成墨色的脸,又摆摆手咧嘴出去,他这堂哥和表姐一个是夏时雨,一个是秋里雷,也就两个人对上脸了才记得谦让低头是何物,他乖巧可爱,姊妹弟兄里,数他脾气最是温驯,才不留在这里做锦上添花的出气口呢。
崔世子贴心,自己出去还不忘带走一众宫女太监,又掩了门,留一室静谧于二人。
没了崔世子在跟前儿插科打诨缓和气氛,皇太女茶水吃了个半饱,才期期艾艾开口:“小春天,你……你恼了啊?”
自小千娇万宠长大的孩子,她父亲纵着,母亲虽严厉些,可膝下只她这一个孩子,朝堂一心,她这储君说是顺风顺水也当得。只是遇见了他,才知道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滋味。
“恼了。”常衎冷冷回她。
抬眼偷觑她一眼,对上那双同样打量的眸子,错开眼神哼她,“听大爷、大娘说,皇太女有福气,一日抬二君,别说是今朝了,就是往上数至尧舜,殿下也是独一份儿的齐人之福。”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沉吟片刻,方缓缓落下,她小心覆住常衎的手背,然后拉在心口,“那你要打孤么?”皇太女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孤说过要对你负责的,是孤做错了事,你气恼,要打人,孤也只能受着。”
她察言观色,见常衎脸上寒意未增,大着胆子从身后抱他,无赖似的埋在他肩头:“常衎……”
“……”
“……常衎。”
好一会儿,某人自鼻腔哼出一声:“嗯。”
“孤明日还要上朝,你动手打人可以,但不准打脸!”她额前细碎的发钻进他的脖颈,卸去那些珠翠簪缨,也不过是个会哭会闹的小姑娘,就是性子难缠,像个无赖。
“打了你,回头姓金的妖精进来了,你就问心无愧?”常衎睨她,侧身将人按在怀中,抓住她的腕子,笑着从牙关挤出话,“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你这个骗子,大骗子!勾了我的心,又在京都去挑逗别人,你仗着我喜欢你,就无法无天了。”
皇太女却笑,欠身轻啄他的唇,舌尖轻抵,丝毫不掩饰水润眸子里的算计:“金玉泽讨厌,把他放在你跟前,有你盯着,孤也安心不是。”
常衎不答,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然后俯身,把那个意犹未尽的吻做到餍足,将她唇上口脂吃净,才肯饶她。
“就知道你没憋着好心思,合着是瞧上金家了。”望着她红润微肿的唇,男人得意嗤笑。
“不过,也就这点儿眼界了。万里南洋都姓常,你要是肚量大,眼睛该看在我这儿,你哄我一个,不必耍那些弯弯心眼儿,招招手我就来了。我常家的惊天飞火,千里之内所向披靡,便是拿到你母亲跟前论,他十个金家,也抵不过我们常家。”
皇太女失笑,捏捏他的脸:“胡说八道。你是皇驸马,日后要与孤携手百年的人,怎能降身份与他们比?”
这话极大的取悦了某人的好胜心,心口的闷气也消了一半儿。
“那日后你可不准搭理他,不准进他的屋子,不准冲他笑,连看一眼也不准。”常衎惯会把握拿捏人的尺度,他要求苛刻,皇太女又舍不得欺骗,扭扭捏捏不好作答。
他蹙着眉,面沉似水,像是苦苦挣扎了许久,终是不情愿的松口,“那不准进他的屋子,不准叫他碰你,你也不准碰他一下,就是君后下懿旨叫你去摸他,也不能!”
皇太女本就对金玉泽不喜,她喜欢常衎,打小就喜欢的不得了,知他大度容忍,乐的连连保证:“不看,不管,不碰。就是虚与委蛇,非得演给外人去瞧,孤也要先讨咱们小春天示下。”
她信誓旦旦,牵着他的大手按在心口,薄薄的一层菱纱,霎时烫的二人面上发红,常衎猛地抽手,皇太女也别过脸抿笑。
及至将要出宫,皇太女亲自为他整理软帽,常衎还絮絮嘟囔:“你瞧瞧,为着你,我都来这儿做小厮了。你得哄着我,我才能高兴……”
崔世子站在门前台阶下偷笑,皇太女翻他一记白眼,然后捧着某人的面腮,堵住那张啰嗦的嘴。
东宫归于平静。
一行人远去,没入巷道深处,皇太女才舔了舔被咬破的唇,笑着拾步回去。
宫女提灯,一串清风掠起裙摆,明月映花色,哪里还复先前愁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