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大礼第二日,皇太女携驸马至惠芳斋磕头,陛下赏赐,大赞皇驸马有君后少时风范,言语关切,为众人羡。
宫里的消息生着翅膀,圣上跟前一句话,听旨的人还没回来,东宫已经人尽皆知了,常衎从值所送人回来,内务府的太监领了差事在西边周屋底下候着,瞧见人归,一张百褶的老脸挤成了包子。
“贺驸马爷喜,奴婢安德喜,在内务府会稽司当差,小胡总管示下,叫内务府选几个得力的听差人儿来,添在东宫。”
“内务府要添新人来,那从前的呢?”常衎大步迈门槛儿,任人解下繁琐华服。
安德喜上前,恭敬为其脱靴:“延华宫修缮,里外里多要工部的人领着进进出出,小胡总管的意思是,总要找些得力的去延华宫盯着修缮的事儿,东宫要添人,可不就有富裕了,小胡总管拟了名录,待会儿只管叫他们随奴婢回去呢。”
一个修缮宫殿的差事,可落不到东宫的能人身上,除非……
常衎踩上新靴,张开手臂换舒适的大衫,“可带了增补的名录过来?拢共要添多少个管事的,又是从哪里拨来的?”
安德喜赔笑脸儿:“名录带着呢,驸马爷过目。”错一步让随身小太监将名录呈上,“上头的人都是路平路总管过了目的,内务府调训出来的新人,尚不曾在宫里当差。
路平是怡亲王府大总管,为方便宫内行事,在内务府挂了个委署主事的堂属官,怡亲王疼侄子,这一拨往东宫新调的人里头,十之有八是从前在王府听差的旧人,过内务府的名录,进了东宫,日后自有天大的造化。
安德喜今儿领这差事,是他干爷爷疼他,捧着送他一场东宫的好交情。
怡亲王身份尊贵,手段厉害。仅凭一枚打歪了的棋子儿,就叫这位驸马爷拿到了东宫的掌事大权,女帝口谕,调走了几个中宫拨来听差的领事太监,一并十几个负责紧要差事的老嬷嬷。
锦上添花万年好,这位主子的荣耀,且长远着呢。
知是怡亲王府拟的单子,常衎粗略一瞥,笑着将目光挪到那太监身上:“内务府的差事办得好,传话的人也机灵,若不是你的名字没在这名录里,本王还想着给你也拨个差事呢。”
“驸马爷抬爱了。”安德喜跪谢谢恩,却不敢领这位主子口中的好差事。谁不知道,东宫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明面上是金家和怡亲王府打擂台,实则牵涉更深,岂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掺和的。他不过是仗着干爷爷的体面,在内务府讨份儿安生饭吃,主子的事情,他可不敢掺和。
“奴婢先前在礼部听差,外任了个丞官儿,感驸马爷恩,却不敢受赏,侮了主子的好名声。”
礼部外任的掌事太监,只教坊司丞官一职,那虽是个肥缺,却也是个下九流的差事,在教坊司待过的太监、嬷嬷,多不得宫内留用,能耐厉害些的,高升留在内务府做个领差传话的小掌事,余则遣去浣衣局充任。这虽不是明文所示,可一向惯例如此,倒是没人敢擅做主张,破了规矩。
常衎点头:“是个知礼的。”跟前听差的奴才们,不怕呆的,也不怕笨的,就怕猪油蒙了心,不知自己掂起来有多少斤称的蠢货。
安德喜机敏,在常衎跟前儿说了好一会儿话,回去时在朱墙影壁底下瞧见跪着的几人,恍然明了,原来热络的根儿搁这儿呢。
内务府的人退下,里头又叫了小食来吃,默一个多时辰,才有小太监出来通传:“驸马爷得闲了,请贵侍进去请安。”小太监今日才听差,言行恭敬,丝毫不见半点儿差池。
金贵侍早起就在这儿跪着了,手脚僵木,扶着许小侍立在原地稍许,方得走动。
“请驸马安。”
钟粹殿的金砖擦的明亮,脑袋磕在地上,清晰的照出每一丝情绪。
常衎坐于高位,睥睨讪笑:“在梧州时本王就告诉过你,你争不过我的,瞧瞧,这不就输的一败涂地了。”他将人脸面踩在脚底下,又做出宽宏大量的态度,“起来吧,给他看座,弱柳扶风的身子,万一昏死在我这儿,他家那群酸秀才怕是要写檄文败我名声。”
金家从前是宿县出了名的秀才窝,厉帝暴虐无道,金嘉阳少时也曾写过《讨贼檄文》,借马赣河悍匪之名,斥昏君谋朝篡位,因此丢了官职,贬回祖籍,再不得用。至顺宗归朝,喜他一身傲骨磷磷的书生气,才叫其官复原职。未两年,入内阁,做宰辅,金家在宿县教了几十年书的好名声才渐渐传起。
平心而论,金阁老年轻那会儿确实有几分清流孤傲,奈何……奈何啊!所以他阿娘才要骂那些个寒门是上不得台面的伥鬼,满口仁义道德的斥世家无端,殊不知,等到他自己个儿坐到了世家的位置,先前没见过的,没尝过的,下三滥的手段也要往窝里叼,腌臜程度,比世家还要难堪呢。
“常衎,我只是输你一时而已。”
金贵侍原先是打算好生伏低做小,把委屈的态度拿出来,在皇太女面前搏几分同情呢,可恨常氏小儿无赖!天没亮就叫人拖他出来跪规矩,几个时辰消磨下来,他天大的好脾性也没了。
“一步输,步步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家那些个秀才没教过你?”常衎挑眉,笑着拨弄着一枚双螭献瑞钮印章,“若不然,过大秦门抬进来的,怎么不是你呢?”
“常衎!”金贵侍怒目圆睁,他的花轿在大秦门前被落是何缘由,由得罪魁祸首在这里高谈?
常衎并不应他,反倒是跟前的锦嬷嬷上前:“贵侍冒进了。”
锦嬷嬷从前是在惠芳阁当差的人,大婚赐下,她就被指去了怡亲王府,随常衎左右。锦嬷嬷为人严厉,能识文断字,更是把宫规熟记于心,见金贵侍有顶撞之意,沉声又斥:“君臣之仪在先,主仆之仪在后,金贵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怎会连这些也不顾?”
驸马乃皇太女正君,是东宫唯二的主子,贵侍,婢也。郑玄家婢,烛火焉能与天上明月争辉?
“你们少拿我祖父与父亲说事……”到底是年轻,不经事,金贵侍挣开近前的小太监,还要与常衎理论。
锦嬷嬷岂能叫主子与他对理,三两步走过去,整个人气势汹汹地杵在金贵侍面前:“贵侍弃国法,摒家规,做尽了无礼之事,难不成还要人念着你金家的规矩?贵侍是依仗着金阁老进的东宫,言行举止,自是金阁老的体面,贵侍谨言慎行,得殿下赞誉、得驸马赞誉,金阁老一样多添荣耀。”
御前伺候的奴婢,身上自带着三分威压,金贵侍骇的讶然,翁了翁嘴皮,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常衎只坐在那里舒心地笑,还是他家大爷想的周全,后宅的麻烦,就该后宅的手段来收拾。东宫是块儿香饽饽,苏玥储君的身份摆在哪儿,今日能有个金贵侍,日后银贵侍,铁贵侍,热闹还在后头呢。
他不是君后,没有过与苏玥微末共难的情分,他能拦得住一个金贵侍,可日后呢?年长色迟,人心易变,总有他拦不住的时候。这些磋磨人的手段固上不得台面,可吓一吓那些不错目把眼珠子定在东宫的小贼,还是极受用的。
殿内一瞬默静,奉茶的小太监进来,金贵侍还在怔怔出神,身后的许小侍捧着将敬茶递过,小声提醒:“贵侍,该为皇驸马敬茶了。”
金贵侍回神,不情不愿的捧着敬茶,在常衎面前跪下,双手擎举:“皇驸马,请吃茶。”
常衎顺了气,也懒得刁难,接过茶水抿一口。不及说话,外头小太监报,说是殿下回来了。
“怎么吃茶吃到大中午了。”皇太女是来给常衎助威的,结果路上就瞧见东宫换了不少新人,这会儿坐下,反倒是安心了。
“底下的人来献殷勤,我没见过这仗势,瞧着新鲜,就留着听他说了会儿奉承话。”常衎笑言,并不隐瞒叫金贵侍在外头罚跪的事。
皇太女也笑,示意伺候的宫女退下,让常衎来帮他擦手,“早知道你在家老神在在,孤就不回来这么早了,户部尚书今儿个做寿,他夫人张氏是镇国将军的亲妹子,帖子都递进了詹事府了,孤怕你一个吃中午饭怪无聊的,才没去凑这份儿热闹。”
隔着两层薄薄的帕子,常衎握着她的手擦水,也趁机揉捏着搭上她的腕子,“还红着呢,我帮你上药。”
他一句话,引得立在一旁的金贵侍也移目来看,只见红花金条纱衣挽起,白皙的手腕上勒出浅浅的红痕,再看皇太女含笑的面色,比那红痕更甚。
“无赖。”皇太女羞赧嗔骂。
常衎连个挑衅的眼神也不曾看过来,只捧着那只腕子,以指腹轻轻揉按。
金贵侍站在原地,目下是空荡荡的金砖,分明是无一物阻拦,可他清晰的看见了那道难以迈过的水崖,万丈波澜的对面,他心爱的女子与那人你侬我侬,忒煞情多。
而他,则孤零零一人,站在这岸。
金贵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再睁眼,窗外亭亭景明,碧空之下,许小侍倚栏吃酒,听见屋里的动静,散漫的长袍在怀中一抱,带着一身酒气就进来了,“饿不饿?吃几口垫垫肚子?”
金贵侍望着那只落了牙印儿的酒盅,嫌弃地皱眉:“我不吃酒。”
许小侍却笑:“清流名士,当有曲水流觞之雅,不吃酒,可不好做诗啊。”
“你醉了。”金贵侍起身,叫人将吃醉了的许小侍扶下去。再看落在地上的酒盅,他拾起将最后浅浅一层酒福灌下 果然,还是熟悉的酸涩,下一瞬,胃里溢出一股恶意,接着便是翻江倒海的疼。
金贵侍晃晃回神,午饭也没吃,又吐得七荤八素,皇驸马闻讯,连忙召太医来看诊,关怀切切,为上下所赞。
“朕就说吧,咱们小春天是个能干的,金家那孩子身子骨弱,进门儿头一天就遭了病,听底下的人说,还是小春天差人去请的太医,和善大度,朕瞧着喜欢。”
小胡总管在小几对面坐着磨墨,听了这话,撇嘴角笑:“您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稀罕,我就听您夸,且等着帮你捧个哏。”
女帝从奏疏里抬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睛,道:“是是是,你不稀罕,不稀罕你把锦嬷嬷送给他壮势?”
“奴婢才不是稀罕您女婿呢。”小胡总管否认,“奴婢是爱屋及乌,咱们小玥儿心心念念的人,奴婢瞧着也高兴。”
东宫的皇驸马可没有明面上那么安逸,除一应中馈安排外,还有协理詹事府的职责,从前女帝尚为储君时,有君后打过的样子,如今皇驸马进门,自是要比着从前一样,只得更胜,万没有不如的道理。
常衎天大的能耐,到底不是在京都长起来的,她把锦嬷嬷送过去,也是为皇太女尽心。
“你这老货,口是心非。”女帝笑着拿朱笔画她的脸,骂她这几日猖狂得很。
“由着您说,我呀,老喽,耳朵管听不管进。”小胡总管自小就在女帝跟前伺候,女帝拿她做贴心知己,她也知恩,大半辈子过来了,眼里心里,除了主子便只有小主子。
她看小主子成家立业,就如同看见了自己亲生儿女是一样的,“夏里成亲,赶在明年开春,再得一条小金龙,奴婢心里才欢喜呢,当即死了也值得。”
“胡说八道。朕都不急,你倒是先催起来了。”女帝骂她,“且你这老货身子且硬朗着呢,朕使唤你惯了,换个别人,朕可不如意。”
主仆两个拌嘴咬耳朵,不妨有人进来。
“陛下要换谁?”君后笑着迈过门槛,手里还提一篮子新摘的茉莉。
小胡总管收墨起身,笑道:“得,做花篮的来了,我这聒噪的老麻雀可就讨巧下去歇着了。”
女帝摆手撵人,君后在后头笑着骂她:“看她张狂的,可不就是你惯出来的。”
再听劝言:“……朕只惯你一个,她天性使然,你别什么都往朕身上赖。”
两口子拌嘴狗都嫌。
小胡总管,脚下添风,紧赶两步,逃也似的离了是非地。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我侬词》元朝管道升
户部尚书·钟毓:我就不配拥有名字是么!还有我媳妇叫张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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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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