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惠芳阁出来,小胡总管便衣简行,领着两名贴身宫女自西直门出宫,上官道,奔京郊而去。
三人在一处山寺停驻,还没下马,扫地的小和尚就笑着上前问好。
“您来了,早起太阳大好,我师父让师兄抱大大出来晒太阳,赶巧山下学堂的小秀才们今儿个随张夫子来论经,这会儿子,他们都在藏书阁前的空地儿上呢。”
小和尚法名明安,是小胡总管从慈幼局领出来的孩子,因与佛有缘,受相国寺智明大师点拨,摩顶受戒,给云籁做了替身。他心性和顺,又有宫里的贵人照拂,寺中长辈师兄,无不喜爱他的。
原本在山门口扫地这差事也归不到他,只不过今儿个初六,是云籁施主的生日,知道小胡总管定是要来看看的,他喜欢小胡总管,想头一个见她,才央着师兄讨了活计,早起诵过经就来这儿等了。
“热闹点儿好啊,云籁最喜欢你们这群娃娃了,晒着太阳,听你们说话,他心里也是高兴的。”摸摸小和尚的光头,小胡总管扭头,取了一包点心塞他,“是家里的厨子做的素斋,有荷花糕,桔红糕,定胜糕几样子甜食,你拿去与小伙伴们分,再回来还有加了冰的杏酥饮等着呢。”
“杏酥饮!”当真是小孩子,听到喜欢的吃食,拍着手就跳了起来,抢过点心包拔腿就跑,进内门又蹿了回来,一手提着褡包扣,另一只手稽首行礼,唱佛号道谢,傻乎乎的模样有种滑稽的乖巧。
明安小和尚进去,没多会儿里头主持方丈便小跑着出来迎人。
小胡总管合掌还礼,先随寺里的大和尚去大雄宝殿里礼佛添香,又转藏经阁,看儒佛辨礼。
山下学堂的娃娃们不知云籁身份,听明安小和尚喊他大大,也跟着大大、大大的叫,一向温顺的明安小和尚却板起了脸,像一只护崽子的母鸡,挓挲着翅膀挡在躺椅前头:“这是明安的大大,你们家去自有阿爹、阿娘,怎能来抢明安的大大!”
小秀才们捏着糕点,嘘的一声散开,几个小促狭鬼抱脑袋凑在一起又笑,“我阿爹身长八丈,站起来比我家门前的山坡还要高,一拳头能打死一头牛,你那么稀罕你大大,你大大可以做到么?”
“就是!就是!你大大是个瘫子,连走路都不成,可怜你小和尚又要念经侍佛爷,还得管俗家旧事,你心不净!假和尚!”
“明安是个假和尚喽!假和尚!假和尚!”
叽叽喳喳的小秀才跟小牛精一样哞哞叫,明安小和尚气的涨红了脸,一边掉眼泪,一边两只手捂住他大大的耳朵,不叫他们那些不中听的话钻进他大大的耳朵里。
小胡总管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老方丈一脸羞愧,一旁的夫子更是难堪,跺着脚薅过几个小崽子就过戒尺,哀嚎声,求饶声,诵经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明安。”小胡总管在躺椅旁的矮脚扎坐下,招招手叫小和尚让小和尚到跟前来。
“姑姑,单夫子是好人。”小和尚心软,别人骂他大大,他是生气,可单夫子替小秀才们挨板子,他也不忍。
“傻和尚。”小胡总管骂她,“天底下的好人多了去,渡他们是佛祖的事,你来求我,是没用的。姑姑不行这一套,在姑姑这儿,做错了事自有做错事的惩罚。”
明安求救的目光看向方丈,可方丈也别过脸不说话。
大家都害怕姑姑,明安翁了翁嘴,祈求的目光搭上躺椅上那只宽阔的大手:“大大……”
云籁轻笑,小和尚真讨喜,模样生的讨喜,一颗善良的心也讨喜,像他的儿子。磨了磨仅能活动的脖子,云籁看着他的姑娘笑:“阿玖,不要为难他们了。”
“是他们先为难你的。”
“阿玖,没有人为难我。我在这里吃的好,睡得也好,只是想家,你要是怕他们苛待了我,就叫人把我送回家吧。我想我的阿妈,想我的阿爸。”云籁生了双明亮的大眼睛,黑黝黝的,像雪山上的雄鹰。
“……阿玖,你送我回家吧。”他笑着望她,日头底下,他是那么的鲜活明亮。
“不好。”她想也不想的拒绝。
小胡总管牵起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目光移至正在挨板子的人,叹气道:“云籁,随我回去吧。”
“不好。”学着她的语气,云籁别过脸不看她。
幼稚。
小胡总管嗤笑,摆手叫把打板子的把人放了。
扭头继续同他道:“不叫你一个人在朱衣巷里的大宅子里单住,我问陛下讨情,原本是想着要了西直门外从前御林卫的旧宅子,那儿离的最近,我夜里下了值,也能快些到家。哪成想,陛下疼我疼的厉害,索性将太和殿后头西四所的院子赏了我,两排房子呢,另有周屋,还有个鱼塘,我叫人往里头撒了艳艳的小红鱼,得闲的时候你还能到水崖看鱼。”
那处是前朝大太监李连笙的住所,前朝平嘉帝秉性多疑,他连枕边人都要猜忌,皇嗣夺权,搅的朝堂不安宁,却偏对身边太监信任有加。
平嘉帝万年卧病,久居延华宫不再早朝,大太监李连笙为天子传口谕,日久权盛,近乎做了立皇帝。新帝登基,李连笙凌迟于菜市口,西四所的院子也就闲置在那里了。
若非陛下要赏,她也不敢开口讨要那地儿。
“我不去。”
小胡总管嘴角微微下撇,神色莫名:“就知道你在外头呆的日子久了,也离了心,我劳心劳神费了一大圈子力气,就盼着歇了天儿,能瞧瞧你,跟你说两句话……”
她自顾唱山音,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阿玖……我……”斟酌过的千言万语,哑在喉间。
*
一向不理旁事的小胡总管在西四所藏了个男人,陛下御批,还给拨了御林卫看护,一时间风光无二,引得上上下下都争着打听。
“咱们小琼玖呀,几十年的好名声,这回可就毁于一旦喽。”女帝笑声唏嘘,顿了顿手中的笔,瞥那丫头站在绢照灯跟前儿望着地发怔,笑着在小几底下踢一脚,冲对坐的某人示意。
君后得令,掷笔惊人。
“陛下!”小胡总管拾笔告状。
“我这是奉旨招魂。”君后忙不迭为自己开脱,又笑着同女帝揶揄,“这丫头看着是老老实实御前侍笔,实则心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们两个斗嘴,别扯朕拉偏架。”
君后失笑,“呵,你疼她,高低要我做这个坏人。”趿拉着鞋子起身,“你们主仆俩是孟不离焦,我惹不起,且出去散散火气。”
身后,小胡总管面有苦笑,捏着手中的立在那里一言不发,站了许久,还是女帝看不过,开口哂她:“有些话不能叫他听了,怎么也有朕不能听的?”
小胡总管扑通跪下,整个人像多泄了气的河豚,干瘪瘪的耷拉着肩,将皇驸马许诺她能为云籁治病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你应了?”女帝搁下笔,没了看奏疏的心思。
“还没呢。”小胡总管细声道。
女帝笑着骂她:“还不算太傻。”
常家那孩子,跟他老子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了张明艳艳的好皮貌,欺世惑众,实则里头八百个心眼子的黑心肠,他哪里是走琼玖丫头的门路啊,这是迂回直白的同她示弱呢!
要不是自家傻闺女一根筋的稀罕上了,一百门惊天飞火做陪陪嫁,也值不当淌帽儿岛的水。
“帽儿岛有奇医良方,不假。当年医好了太后旧疾的那位疯神医,就是她家的人。”常娆跟她孤寡老爹相依为命,那些年为了常家老爷子的身体,常娆没少在岐黄之术上下本钱,各类稀奇古怪的珍贵药材,她家里大夫要使,也舍得千金买去试个药效。常家的大夫,比太医院的那些老货可有本事。
“奴婢斗胆,求主子这一回了。”小胡总管坠泪泣泣,磕头求道,“主子要打要罚,奴婢不敢有半句怨言,就是这会儿杖毙了拖出去不得全尸,奴婢也心甘情愿,奴婢想要云籁活着,求主子了……”
女帝看着她哭,比看奏疏上报南平州水患的糟心事儿还要头疼,只觉得老毛病要犯,“不争气的东西,该你的!”
女帝咬牙切齿,赤脚下地,明黄的手帕递过来,不等她接,顺手糊弄着给她擦了把眼泪。
嘴里喋喋不休,“奸猾的小王八蛋,一千个心眼子八百个拐弯儿使在朕这儿,且瞧着吧,等朕恼了,把你们一个个都捆着挨板子,谁也逃不掉!”明显‘小王八’骂的却不是小胡总管。
皇驸马与君后不睦的事情,女帝心里比谁都清楚,朝堂上讲究制衡之术,后宫亦然。君后的手伸的太长了,十数年经营,上至内阁六部衙门,下到地方封疆大吏,哪个没有中宫的手段。
女帝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舍得而已。
母女连心,女帝有女帝的不舍,皇太女也有皇太女的不舍。
“小傻子,你找琼玖姑姑做靠山,还不如依仗着孤呢。”皇太女嗤声打趣,一边不厌其烦的拂开某人不顾礼数攀附上来的双腿,恶狠狠恐吓,“再不老实,仔细孤动家法。”
背着她去长公主府吃酒也就罢了,吃醉了回来还要发癫,黄汤灌昏了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
“别撵我,头疼……”常衎固执的从身后抱她,孩子气的伏在她背上,两条大长腿不安分的硬要翘到她的身前,下巴垫着她的肩,滚烫的热气悉数扑在她的脖颈,“张家小子灌我酒吃,我说我酒品不好,醉了要打人,他们笑的更狂,还说少见殿下发怒,必不能叫我受罚。”
“……小月牙,他们是在夸我得宠么?”
才方沐浴,绞了半干的发拨做两股,松松垂在身前,他咬住她的几缕湿发,清澈的眼神里添了几分愚蠢。
灯下观美人,不负好良宵。
今日这奏疏,着实是看不进去了。叫人进来撤下小几,皇太女反身将人按身下,拨开他同样半干的发,啄一下他的唇,“同孤细说说,今儿个席上,除了张家的小子,还有谁夸你?”
“……嗯,说了有奖励么?”
“有的。”皇太女声音放低,笑着哄他。
“那……还有一个小秃子,也跟着笑我。听人道他姓孙,我没仔细打听,不知是谁家的逆子……”常衎掰着指头,认真数了两个指头。
“那是礼部尚书孙大海的儿子,叫孙洛。”先前他跟永昌两个在大秦门前闹了一场,礼部上下就差揭一层皮了,孙洛是个没脑子的夯货,仗着跟张家的旧情,得机会想公报私仇罢了。
“回头孤替你出气。”皇太女捏捏他的耳垂,笑着道,“孤替你欺负回来,一个也跑不了。”
常衎斜倚在那里,轻掀眼皮,望着她痴痴地笑:“早知道我这么得宠,刚刚应该再添一个人呢。”
敞开的寝衣下是如玉的莹色,锁骨随着他的每一下呼吸颤动,看的她脸上一片绯红,皇太女忍不住伸手遮住那片好光景,故作镇定地问他:“你要添谁的名字?”
“怕你不敢,算了……”常衎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在罗汉床上翻了半圈,高大的影子欺近,居高临下,然后柔软的唇胡乱落在她的脸上。
皇太女被吻的呼吸也乱了,笑咯咯的张唇迎合他的热切,扯住他的寝衣,剥去繁坠,然后沿着一路颤栗,扶上他的后脑,“你不敢说……你不信我?”
“是君后。”常衎从善如流的低头,鼻尖贴着她的鼻尖,耳鬓厮磨,于她耳朵慢慢渡气,“老丈人不喜欢我,还指使着人给我气受,委屈死了,还不能埋怨叫人知道。”
“孤会替你出气的。”
“君后也算么?”他不怀好意的盯着她问。
“都算。”她不假思索的回答。
“小骗子,净会哄我。”常衎高兴地哼了一声,顿时化作受主人夸奖的大狗,热烈的在她颈间啃了一通,两只爪子紧紧捏在她的身侧,吞掉她的啜泣与哀求,掠夺她的一切理智。
又过了一遭汤池,皇太女倦倦无力的伏在他的心脯,常衎将她耳边的湿发顺到耳后,他眼底幽黑清明,吻了吻她的发顶,大手漫不经心的来回牵火,燥的她困顿又难捱。
“常衎!”皇太女吼他,可软绵绵的音调没有力道,听起来不像呵斥,更像是撒娇。
低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乖乖,好夫人好娘子。”掐着教她坐正,一点一点的下沉,他完全拿捏了二人间的主动权。热浪浇灭了她的神志,教她忘了嘴边要跟他说的话。
……
皇太女破天荒的告假一日,旷了早朝。
听东宫的人说,是昨夜里皇驸马吃多了酒,回去的路上又冲了风,染了风寒,太医院一大早就被召去了东宫,问诊开方,小两口恩爱有加,好不羡煞人也。
外头传的只羡鸳鸯不羡仙,东宫里头有人早就羞的不敢见人了。
“你滚啊。”皇太女丢枕头砸门口站着的男人。要不是他不知节制,嘬了她一脖子的红印子,她也不至于告假连早朝也不敢去。
“好好好,我滚,你先别恼嘛。”常衎自知理亏,赔笑脸道。
他嘴上答应的顺耳,欺近的脚步可是一点儿没差,“我从家里带来的伤药,给你涂上,几个时辰就能好。”他家的大夫可比太医院的禄蠹们要强。
“你起开,不高兴看你。”皇太女把杯子拉上来盖住头,真想踹两脚罪魁祸首,他只顾自己猖狂,害的她不敢出门,他还……他还偷偷找人配了那药。
皇太女又委屈又气恼,心里堵得不顺,猛地揭开被子,瞪着吼他:“你过来!”
“我伺候你上药?”常衎献宝似地捧着手里的小瓷瓶。
皇太女咬牙气笑,捧着他的脸就咬,血腥味儿在两个人唇齿间弥漫,她才得意的撒手。既然要出不了门儿,那就一起遭罪吧。
“哈哈哈。”
门外,小胡总管看呆了眼,怔了一瞬,掩面又笑,摆着手也不进里间来,就站在门槛说话:“陛下叫我来瞧瞧是多么厉害的风寒,不负所望,是厉害了些,瞧了瞧了,看也看了,那奴婢就回去禀差,二位小主子好生将养。”
“啊——”
皇太女一万个后悔,头发在枕头里蹭乱,添了些随性,拍着床榻不住哀嚎,“红颜祸水!祸水啊!”
一旁,常大祸水扺掌而笑,舔去嘴上的血,又被她捶了两下,红着眼骂:“都怪你!疼死了,还害的孤丢脸,琼玖姑姑是个大嘴巴,她什么话都要给母亲学的。”
她骂他的时候,像是撒娇。
常衎嘴角牵笑,一下一下的给她顺毛,轻声哄:“怪我,都怪我,我给你上药,下回我轻着些。”
*
小胡总管回去就笑着学话,“您是没瞧见那情景,两个人正斗嘴拌舌头呢,咱们殿下勾勾手,驸马爷就巴巴儿的凑过去了,不等人转眼,先前一万句挤兑人的话全都不见了,殿下骂也骂了,咬了咬了,自己反倒耳朵尖儿红起来,再看驸马爷瞧咱们殿下的眼神儿……”
“啧啧啧。”小胡总管啧声摇头,“怕是要搅出丝儿来,两个小的啊,真真是喜欢得紧,也喜欢的热闹。我是没脸再看,传了话,就小跑着回来了。”
“不该吧。”女帝不信。皇太女一向性子沉稳,大朝会上底下的人吵成一锅粥,也不见皇太女对谁变过颜色。
小胡总管撇嘴,“要不是亲眼瞧见,奴婢也不信呢。殿下是真真儿的上了心。”
女帝哂笑,又问她云籁看病的事情。小胡总管道:“依着您的意思,先叫太医给诊了脉,还是老三样的作答,伤及经脉,断了魂儿,除非有大罗神仙,恐难医好。”
云籁的病是为了救君后所致,后脖颈受了一剑,刺中了骨缝,当即人就昏死过去了。刺客是昭南霓裳菩萨手底下的人,昭南多毒物,神神叨叨的东西许多太医们听都不曾听过,费了千辛万苦将云籁救活过来,命是保住了,人却瘫了。
从前身手卓绝的一个人,如今便成了那般,跟块木头一样定在那里,口能言,目能看,心里通透的什么都知道,却四肢僵劲,不得自由。
云籁的病,是琼玖丫头心里的一块石头,她跟君后又何尝不盼着云籁能快些好呢。
“叫常衎送来的大夫先给医着,要什么稀罕玩意儿,都给他允了,只要能把人治好了,就说朕的话,记他一功,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跟朕讲。”
但凡能还琼玖丫头个全须全影的云籁出来,加官进爵,也使得。
小胡总管偷偷抹眼泪,别扭地道:“我才死心,您又搅我。”好不好的,也就这了。云籁起过誓的,得守她一辈子。
这辈子,她守着主子,云籁守着她,只要人在跟前儿,就是圆满。
话虽这么说,可晌午常家的大夫来施过一回针,晚上云籁醒了,笑着跟她说自己觉得扎过针的地方有些发疼,小胡总管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抱着他哭。
人有了祈盼,贪念纵生。
女帝那日许下的话,小胡总管斟酌几日,还是同着皇太女的面,转述给了常衎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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