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暑日正浓,连着小半个月的大太阳天儿,间歇滴答了零星雨点,昨儿夜里起了风,吹散了头顶聚集多时的潕气,才叫人觉得舒爽。
天气转好,京都卖花的小贩是最先热闹起来的。
卖花的童子提篮叫卖,蜜蜂似的穿梭街巷,大户人家不必他们进门,自有花商挑成色最好的送到府上。
赶上各地采办进京,牡丹夏家与镇国将军攀着些远亲,七绕八绕的关系,打点着送了两盆姚黄、赵粉,并百十扎重瓣切花。长公主喜爱这些精致玩意儿,又恐天热,切花放不住,叫人给相熟的几家分些,一并请了孩子们到府上来打马球。
常衎在东宫跟金贵侍斗法,大半个月下来,屡战屡胜,实在是无趣极了,好容易有出门儿放风的机会,二话不说就提溜着金贵侍与许小侍两个赴宴。
“你这孩子,倒是个好脾性的。”长公主笑意莫测地望着他身后的两个拖油瓶,轻摇罗扇,牵了牵嘴角,没有多言。
“侄儿听说今儿个赢了的有彩头,孤军难胜,索性就带着帮手上门儿了。”常衎与长公主熟稔了些,连带着性子也活泛起来,笑着贫嘴,倒是与他家兄弟有几分相像。
长公主也笑:“彩头是有,是早年间胡斯献贡的一对儿卧儿兔的白玉枕,这会儿正用得上,你要有本事,就凭能耐得,可不准学那发癫耍赖的泼皮猢狲,鞋一踢,净坐我门前讹人。”
“姑妈!”说曹操,曹操就到。崔世子跳着跑来,挎起长公主的手臂胡乱摇晃,“姑妈在说谁?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耳熟?是不是就跟自己个儿做过的一样熟悉?”长公主笑着拿扇子敲他。
开春马球赛上,他跟皇太女两个球场上输给了苏恒家的兄弟俩,叫人家赢了那白玉狮子镇尺,皇太女顾着身份不好猖狂,就使坏怂恿了小的堵在公主府门前耍无赖,非要讹个一模一样回去。
她被烦的没法子,只得忍痛割爱,把另一只也舍出去了。
“姑妈……怎么还带打人呢?”崔世子抱着脑袋埋怨,躲在常衎身后才敢侃侃顶嘴,“上回那事儿,都是我阿姐出的主意,我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还不是唯我阿姐是从,您要扯旧账,也不能怪在我身上啊。”
他顺手将常衎推出去,笑嘻嘻道:“喏,冤有头债有主,如今他们俩是一家子,姑妈要讨公道,只管捡我大哥哥收拾。”他卖完了乖,不等长公主开口骂人,拔腿就要逃命。
可怜崔世子事事都要争个聪颖,胆大包天的时候没顾虑到后果,步子还没迈出去,膝盖打弯儿,就觉得后脖领子被人揪住,拎着就被拖了回来。
“冤有头,债有主。人我给按住了,凭姑妈责罚。”
卖人者,人恒卖之。
长公主笑靥如花,摇扇子的手都快了几分,从常衎手里把人接过,提耳朵自去调理。
主人家离去,常衎笑着看一眼不远处做石桩的金贵侍两个,锦嬷嬷板着脸斥道:“还不快跟上!立在那里作甚!”
金贵侍这半个月来在锦嬷嬷手底下饱受磋磨,后宅那些治人的法子,多上不得台面,却能不打不骂的叫人难捱。单是仅有的一套不及换洗的寝衣,就能叫他躲在房里三五日不敢出门,更不提繁琐的宫规,无时无刻不环在身边的眼睛们。
先前他以为有祖父在,即便常衎占的了一时风光,日子久了,皇太女眼睛里总是能瞧见他的。可谁能想到,他被抬进东宫十数日,竟只是在磕头敬茶那一日见过皇太女一面。
倒不是皇太女避着厌他,初九那日他祖父做寿,皇太女赴宴回来,也曾叫人传话,夜里要宿在他这儿,可那日他不得寝衣,华服之下,粗鄙袒露,实在是不堪为外人道也。
他虽甘愿为东宫侧室,到底是念书人家长出来的孩子,多少要顾及着些礼义廉耻,实在没有法子,只得推脱身子不适,让人拒了皇太女的话。也是打那回起,皇太女便再没提过到他屋里,加之常衎狡诈,使些不登大雅的手段勾住了殿下的魂儿。
一想到这些,金贵侍就额角发紧,十指攥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贵侍。”锦嬷嬷又斥一声,身后的许小侍温声上前,扯衣角叫他回神。
这厢的动静虽小,也免不了叫路过的人瞧见,东宫先前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各种说东宫后宅不睦的消息飞如柳絮,今儿个刨开了给外人看,那位传言中凶神恶煞的皇驸马作壁上观,抱着膀子站在一旁只和煦地笑,反倒是一个嬷嬷板着脸在同金贵侍讲话。
那嬷嬷谁不认识?宫里小胡总管手底下的人,先前各府里传旨走动,哪家不得给她几分体面。
若说小胡总管手底下的人为皇驸马驱使,那必是不能的。
小胡总管乃天子近侍,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归她老人家所管,便是君后、长公主跟前儿,也没人敢拿小胡总管当奴才使,小胡总管的人放在东宫,那是天子授意赐下的一双眼睛。
金贵侍为锦嬷嬷所不喜,便是为小胡总管所不喜,小胡总管不喜欢的人,陛下那里也就……
偷觑的人收回目光,心下惴惴,以细微之处观大局,金阁老御前盛宠的体面,恐怕也不是那么的牢固喽。
常衎一向是不插手锦嬷嬷管教底下的人,他在买卖场上寖浸多年,自然知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宫里的规矩牵一发而动全身,锦嬷嬷是个聪明人,做不出胡闹的事情。
看他们说完话,金贵侍也欣欣然回魂,常衎心善,笑着同他嘱咐:“听你家中兄长说,你打马球是极好的,殿下也曾同我夸过你呢。可惜本王马术不精,殿下应了好几回,要手把手的教,偏她最忙,詹事府的那群小黄门又聒噪的烦人,如今也没得空。拔得头筹拿彩头的差事,本王就交给你们哥儿俩了。”
常衎撩衣摆坐下,有小太监捧了骑射护具一应,笑着同金贵侍道:“奴婢领二位小主去换衣裳。”
金贵侍怔住一瞬,当常衎是在骑射服上动了什么手脚,咬着嘴,狠狠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跟着那小太监下去。
崔世子也换好了衣裳,装备齐全的出来,瞥见姓金的挤眉弄眼又在发癫,不高兴地问道:“怎么,那小蹄子又欺负人了!”
大哥哥就是太过心善,对付这种下作小蹄子,叫人捆了撕烂他的嘴,扯破他点儿纸薄的狗屁尊严,叫他怕一回,以后才能巴儿狗似的老实。
“大哥哥舍不得脏了手,不如我来。我天天闲的发慌,正好拿这小蹄子活络活络手段。”崔世子护短,咬着牙,把指节按的啪啪响。
常衎倒一杯茶递与他吃,笑着劝:“毛毛躁躁的,真是个猴子。你还年纪小,不知道这里头的精妙。”一鼓作气有一鼓作气的好,七擒七放有七擒七放的妙,更何况,姓金的有自幼伴读的情分,真叫他坏在了自己手上,日后翻起旧账来,某人未必没有一丝动容。
金贵侍要治,合不该由他们治。
“哼,婆婆妈妈的。”崔世子嗤声。
常衎笑着踹他:“我的人撒出去了,今儿个你要是比不过他们俩,我可是要笑你的。”
崔世子勒紧护腕,回头朝他做鬼脸:“哼哼,大哥哥且瞧着,今儿个必是我赢,我请了外援,厉害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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