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世子一袭蟹青圆领骑射袍,配石榴色护腕,嵌了宝石的蹀躞带在太阳底下闪的晃眼。
反观同队的冯希,打扮就朴素多了,一样的蟹青袍子衬榴色护腕,高头大马却落在后面半步,生怕抢了风头。
相较于崔世子的花枝招展,东宫金贵侍二人则规矩许多,帛制窄袖,折脚幞头,踩乌皮六缝靴,持弯月画杖站在马侧与相熟的人说话。
今日下场参赛的有六家,除却崔世子与东宫两队,另有纪国公府的两位公子,刑部尚书李甫孽家的一对姐弟,另外几人常衎不认识,听说是张家的内亲。
长公主招赘镇国将军张承平,夫妻二人关系不睦已是人尽皆知。
镇国将军心里藏着一枚朱砂痣,长公主也不喜欢镇国将军暴戾粗犷的性子,成亲以来,一个久居将军府一心政务,一个在公主府广纳心头所好,言官们稍有微词,陛下就板着脸压下异议,日子久了,大家伙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长公主不喜欢张承平这位驸马爷,却对张家几房倒是不错,张承平出身前朝卫国公府,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至他们这辈已是没落门第,张承平是家中老大,他父亲没得早,底下又有姊妹弟兄要照拂,几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不谙经营,也就指着张承平与嫁去钟家的小姑奶奶撑起门户。
万幸有长公主这个嫂子替他们着想,给张家几位爷都谋了闲差,应谋当值,领朝廷俸禄过活,也省的窝在家里多惹是生非。
兴许是常衎看人目光过于直白,长公主欠身,笑着给他介绍:“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是我丈夫小妹家的孩子,虽是个女娃娃,却生了副男孩子脾性,听说今儿个打马球,书都不念了,从学里跑出来的。”
“钟尚书家的姑娘?”
记得张承平最小的妹妹嫁的是户部尚书钟毓,钟毓家兄弟俩,老大钟铭为明昭帝旧臣,南征军入关,钟铭有从龙之功,龙庭上都换了人,钟铭仍旧稳稳在朝堂上做他的太保大人。
钟毓不及他兄长奔逸绝尘,然胜在宽仁,钟毓在吏部为官多年,政务通要,竟还能落个不错的好名声,可见是个心性过人的主。
听中舍郎王子瑜说,钟毓嗜妻如命,因着他夫人,钟毓这些年没少为张家操劳,张承平做的是凶将,西阀昭南,顺汉水东挞,张承平用兵如神的背后是战火屠城纵兵,血流千里。
打仗的时候那些个文官们指着你护他国泰民安,什么道德廉耻,什么礼仪规矩,全都避而不提,可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从前种种就得搬到台面上细细的论了。
钟毓为着他大舅哥,上请命讨恩赏,下维系清流论交情,当初战功赫赫的一众凶将,死杀无数,张承平站在云彩眼儿里,却能平平安安落在地上,长公主的情面是一份,有钟毓这个了连襟从中周旋,也是一大功。
“是呢。”长公主点头,顺嘴提一句不满,“亏钟毓那老货还念过几天的书呢,好好一姑娘家,非得给起名叫钟小妹。”多不雅致啊。
常衎笑着道:“听说钟尚书的夫人是张家最小的姑娘,这名字未必就是钟尚书能做得了主的。”
钟毓惧内的名声人尽皆知,他大舅哥给外甥取名字也是合情合理。
长公主脸上的笑意一滞,顿时猜到了这不中听的名字是出自谁的手笔,磨着牙低声咒骂道:“喂不熟的狗崽子。”那狗东西连他外甥女的名字都要上心,怎就记不得丁点儿她的喜好!
常衎目下通透,笑笑再不说话。
长公主气足了,并不拿他当外人,侧首又拉着他说体己话:“詹事府的眼睛往东宫瞧着呢,你深居简出,不得行,索性我这儿有个清闲的差事,有人替你看上了,天玑营副军中郎将,虽是个闲差,可要日日在到天玑营衙门点某应差,就不能像这会儿自在了。”
天玑营管着京都大大小小的差事,下设巡防、统辖、及城郊虎贲护军,且掠过六部衙门,不经内阁约束,所有裁决直达天听,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天玑营的门槛儿。
是个好差事,也是个不好的差事。
天子眼皮子地下当差,生意难测,一步之过,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姑妈这差事,可不清闲哟。”常衎笑着推脱。
长公主嫌弃睨他,撇着嘴道:“吃饱了不饿的差事清闲,你可能任?”手上团扇竖起,朝他脑门狠狠敲了两下,“少和你兄弟学那些不三不四的懒惰,天天猫在安逸窝里,今时吃了他日粮,等家大人管不了你们的时候,且有你们哭呢。”
长公主手段果利,不由分说便与他定下了听差的事由,又耳提面命的叮嘱,“名字记上去,可容不得反悔,虽说是一家子的事情,但出了进了那道大秦门,国法也是家规,你自己也生几分考量,别辜负了你大爷大娘跑折了腿为着你的心思。”
长辈教训,常衎在不愿意也只能点头应下。
见常衎答应,长公主才换了笑脸,慈爱的拍拍方才打过的地方,哄孩子似的安慰他:“呼噜呼噜毛,不疼的。姑妈也是一番好意,你们这几个皮猴子多不听话,细声细气的跟你们商量,那不顶用。”再加上她也是打习惯了,崔世子与她关系最好,那孩子顽劣的过分,气急了也长抄手拍一下打一下。
说话的功夫,场下比赛已经出了结果,崔世子的外援厉害,单冯希一人就进了七个球,远超第二名两分,裁判公布成绩,崔世子高兴的丢了画杖就往看台来跑。
“大哥哥!我赢了!”他一身尘土飞扬,扑着就朝常衎奔来,长公主嫌他太脏,侧着身子躲开,常衎也被他尘土飞扬的气势呛的咳嗽,可小皮猴子圆溜溜的眼睛瞪大,献宝似地捧着自己的奖品,硬是要给他大哥哥看。
“大哥哥要么?我送给你!”崔世子待常衎不小气,他们兄弟不分你我,他的东西就是他大哥哥的。
“你这个小冤家!”长公主翻白眼一脸嫌弃,手上的扇子却伸着给他扇风。
小宫女捧来净手的凉水,常衎投帕子递给崔世子,这厢暑气快要散完,后面跟着的众人才赶到。
“舅妈——”
瘦瘦小小的姑娘荡了一脸的土,灰头土脸的活像个大灰耗子,跑马出了汗,汗水淌着泥印子,顺着额头划拉下来一道一道儿的。
“噫!哪里来的小丫头,脏死了。”
崔世子五十步笑百步,他大哥哥帮着给他收拾干净了,扭头他就成了那个光鲜亮丽的公子哥儿了。
都是京都长起来的孩子,恶霸岂能怯了纨绔?
钟小妹胡乱摸一把脸上的泥印,大巴掌举着就在崔世子身上擦手,然后往长公主怀里一歪,仰脖子挑衅,“噫,一起脏吧。”她学崔世子的语气,又带着股刻意的矫揉造作,惹得众人跟着大笑。
“你这个小丫头,看哥哥不打你。”崔世子作势吓唬她,钟小妹怕真挨打,霎时畏畏缩缩的往长公主怀里钻,“舅妈!二哥哥欺负我!”
小丫头被家大人纵容惯了,出门称王称霸,回家茶言茶语,刚才打球的时候就是她先挑衅,伙同明国公世子两个小混蛋扬土祸害冯希的,崔世子夺魁心切,岂能叫两个娃娃抢了自己的第一,二话不说抄杆子对着跟他们打了起来。
平日里也是金雕玉琢的哥儿、姐儿啊,竟大日头底下对着扬土泼灰,就这么打马跑转起来了。
幸而冯希争气,一个人也能带领队伍拔得头筹,崔世子欢天喜地捧着奖励就来卖弄。钟小妹跟明国公许家那小子两个吃了亏,先在底下委屈了一会儿,这才上来晚了。
“你们两个哟,一个河里掏不出两种泥鳅,谁也别怨着谁!”
长公主一向不拉偏架,要骂就两个一起骂,又趁势挑拨离间,夸起另外两位,“没头脑跟不高兴,什么时候能跟身边的人学学?你多看看你大哥哥,你呢,你看不见别人就看看许佳阳,秋里书院考试,也给舅妈捧回来个甲等!”
崔世子高低是个大人,能听得出好赖话,长公主夸他大哥哥,他也不嫉妒,反倒是笑着点头附和:“姑妈说的是,不过我大哥哥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神仙投胎也不过这样了,我是没大哥哥的本事,还不如好吃好玩,逗逗虫,溜溜雀,没事儿再来姑妈这里打几场马球,讨个宝贝回去。”再有精气神儿,就只盼着他大哥哥努力加餐费,多添他份儿依仗喽。
“不争气的玩意儿。”长公主笑骂,倒也喜欢他豁达的性子。
反观坐在长公主怀里的小丫头就没崔世子这份儿通透了,她愁眉苦脸地望着长公主,撇嘴委屈:“怎么舅妈也夸他呢?许佳阳长得丑,他……他个子也不高,不就是念书念的好一些,他才没有什么值得我学的呢。”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从前闯祸了要一起被家大人骂,凭什么上了学,念了书,他许佳阳就变成好孩子了。
小姑娘的委屈如山洪倾泻,她哭的痛彻心扉,连常衎在一旁看着都不忍心:“小丫头,别哭了,你羡慕他念书好,那就自己努力念书,怎么能诋毁别人容貌与身材呢?”
许家小子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没及冠前还能窜一窜呢,记得他家父兄都是宽阔高个子,估摸这日后他也矮不到哪儿去。至于相貌,就更不用说了,明眸皓齿,一脸灰扑扑的都能瞧出来清秀模样,怎么算得上丑呢?
“呜……”钟小妹呜呜咽咽的哭,眯眼从泪花里朦胧瞧清面前的大人,嘴巴一咧,哭啼啼道,“你是崔家大哥哥?”
“是。永昌是我亲弟弟。”常衎点头,身子侧开一些,让小丫鬟拿干净的帕子来给小姑娘擦脸。
“果然,二哥哥没骗我,你长得真好看,比我舅妈都好看……”
长公主:“……”
崔世子在一旁噗嗤偷笑,被这丫头的怪言怪语逗乐了。
“那……崔家大哥哥,你念书的时候,学里的夫子也夸过你么?”钟小妹被小丫鬟擦的面腮疼,不耐烦的夺过帕子,自己在脸上糊弄,“大舅舅说,长得漂亮的人念书都不好,我娘小时候就常被夫子打板子,夫子不夸我,肯定是因为我漂亮。”
说完这话,她自己都不信,她偷偷问过宫里的老嬷嬷,舅妈小时候念书可好了。
常衎也笑,笑着摇头:“我小的时候学里的夫子从没夸过我。”他自幼没进过学堂,常家泼天富贵,他母亲只他这么一个孩子,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双手捧着到他面前来,母亲为他请了邵武林老太爷教学,骑射、马术,算术,学堂教的他要学,学堂里不教的他也要学,但若真格的,他却是没被学里的夫子夸奖过。
“当真!”
常衎一句话,把钟小妹从垂头丧气里捞了上来。
“千真万确。”他从不骗小孩子。
钟小妹笑逐颜开,偎在长公主怀里撒娇,“舅妈,崔家大哥哥人真好,长得跟画上的神仙似的,人也心善。”
长公主摇头,直叹她孩子气太重,埋怨她大舅舅把人惯坏了。
常衎扬了扬眉,接着道:“只不过,我念书时也从不欺负同窗,不会叫我的小伙伴偷偷抹眼泪。”崔世子一唱一和,“恃强凌弱,可非君子所为。”
“我才没有……欺负他……”瞥见角落里抹眼泪的许佳阳,钟小妹顶嘴的声音也小了几分。
从长公主膝头下地,崔世子推她一把,她才踉跄的过去。
小孩子的麻烦让小孩子自己解决,等晌午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就又好的称兄道弟了。许家小子巴巴的跟在钟小妹身后,拍胸脯跟她保证,等下回打球,他肯定能赢崔家哥哥,把第一名的奖励拿给她。
崔世子捧场地点头,转过脸就给冯希上劲儿:“听听,人家小孩子多大的志向啊,有压力才有动力,好孩子,你也得勤习球技啊。”
冯希刚刚在长公主那里得了赏,心情大好,崔世子说什么他都笑着应下,常衎在跟前看的皱眉,摇头感慨,小冯将军被下了蛊惑,大略是神志不清了。
回了东宫,常衎把今天的事情当新闻说给皇太女听。
“许家那个小傻子喜欢钟家的小霸王,许家老爷子疼孙子,去岁就来我这儿讨主意了,想由东宫出面,给两个小的定个娃娃亲,等到了年纪再行嫁娶。”
常衎沐浴过后坐在水扇底下吹凉风,寝衣水渍斑斑,人也懒倦倦的斜倚在那里,手上账本翻一页,笑道:“明国公府挺开明的呀。”钟小妹那个性格,可不似永昌一样是为藏拙。
小丫头野的自然随性,分明是真被骄纵坏了。
皇太女也在伏案办公,撂下一本,低头找南平州的奏疏,“开明?有那么个大爷和亲娘舅,别说是小丫头性子野了些,就是穷凶极恶之徒,也多的是上门求娶的。许家是惦记着早些搂草早引兔子,再过两年,钟家小丫头抽条长开了,在家里关上两年,高门大户走出来的千金小姐,谁还敢论她从前那些事情。”
不是明国公府看得开,而是小丫头投了个好胎,除明国公府外,好几家子都动心思了呢。
常衎喟叹:“门第二字,几多苛责,祸害啊,祸害!”
皇太女听到这话,从奏疏里抬头,笑着望他:“你有高见?说来孤听一听?”
常衎躺在那里被窗外的太阳晒的正好,闻她声有喜色,扣上书,随手将其丢在窗台,勾勾手指道:“你近一些,离那么远,是请教别人的态度么?”
他衣襟半敞,绸衣湿了水的地方斑斑透明,映着光,只倒是无尽好风景。
叫人不自觉的嘴角牵起。
皇太女故作镇定,投笔起身,在罗汉床侧身坐下,捏着衣角为他拢了拢心口,“妖精。”
常衎:祸国殃民就是我,喊老子苏妲己!(人设ooc,随口说的啊。)
凌晨还有一章,可明早起来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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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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