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暮色中驶离宫城,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甩在身后。车厢内,一片沉寂,只闻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陆昭华靠着车壁,闭目养神。长春宫中那短暂的交锋,并未在她心中掀起多少波澜。萧景玄的冷漠,皇后的客套,还有那枚刺眼的香囊,都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发出沉闷的一响,便迅速沉底,再无痕迹。
倒是邻香,依旧愤愤难平,几次欲言又止,看着主子平静得过分的侧脸,终是将满腹的委屈与疑问咽了回去。
行至半途,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启禀太子妃,殿下的车驾在前方。”
陆昭华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他不是应该在宫中处理政务,或者……去往某个桃香暗浮的所在吗?怎会出现在回府的路上?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萧景玄那张俊美却冷淡的脸出现在视野里。他并未下车,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上车。”他言简意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陆昭华微微蹙眉。同乘?前世她或许会为此欣喜若狂,如今却只觉得麻烦且多余。她正欲开口婉拒,萧景玄却已放下车帘,显然并未给她选择的余地。
他的车驾是太子规制的金辂,更为宽敞华丽,护卫也更加森严。
邻香搀扶着陆昭华,换乘到那辆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马车上。车内空间极大,铺设着柔软的西域地毯,小几上燃着清雅的檀香,与萧景玄身上那股冷冽的龙涎香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陆昭华选了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垂眸敛目,姿态恭顺,却无一丝亲近之意。
萧景玄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那双深邃的凤眸中,探究与不悦交织。他习惯了她的目光追随,习惯了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习惯了她因他偶尔的温和而绽放的、带着卑微喜悦的笑容。可如今,她像一只骤然缩回壳内的蜗牛,用一层冰冷坚硬的外壳,将他隔绝在外。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马车重新启动,车厢内的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最终还是萧景玄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三年未见,太子妃便无话对孤说?”
陆昭华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语气疏淡:“殿下想听臣妾说什么?汇报在药王谷每日喝了多少汤药,扎了多少银针吗?”
萧景玄一噎,眉头蹙起。他并非想听这些,他只是……不适应她这般态度。
“孤是问你,三年在外,可曾想过孤?”这话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突兀,却带着一丝连他都未曾察觉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急切。
陆昭华闻言,唇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她重新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讥诮,反问道:“那殿下呢?三年间,可曾想过臣妾?”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了萧景玄刻意忽略的某个角落。
萧景玄怔住了。
想过吗?
自然是有的。初时,或许还有几分对她伤势的担忧,对那挡刀之恩的愧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朝堂纷争日益激烈,梦菡那鲜活灵动、不同于寻常闺秀的身影又时时出现在他眼前,带来无数新奇的想法与慰藉……关于陆昭华的记忆,便如同褪色的画卷,渐渐模糊。偶尔想起,也多是听闻她又病危的消息时,那一闪而过的、混杂着烦躁与一丝解脱的复杂心绪。
他无法回答。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清晰的答案。
陆昭华等了几息,未等到回应,便不再等待。她转头,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华灯初上,商铺林立,人流如织,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这才是真实的人间,而非东宫那方被权谋与虚情假意充斥的天地。
“看来,殿下也并未多想臣妾。”她淡淡开口,为这场短暂的对话画上了句点,“如此,甚好。”
“甚好?”萧景玄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那股无名火骤然窜起。她这是什么意思?不在乎了?她怎么敢?!
“陆昭华!”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隐隐的怒意,“你这是在怨孤?”
“臣妾不敢。”陆昭华回过头,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怨怼,没有委屈,只有一片坦然的淡漠,“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殿下是储君,心思当放在江山社稷上,臣妾岂敢奢求殿下时时挂念。如今臣妾病体渐愈,能安然回府,已是幸事,不敢再有他求。”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恭敬得体,任谁也挑不出错处。可听在萧景玄耳中,却字字如冰,将他所有后续的质问与不满都冻结在喉间。
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一丝言不由衷的委屈。可他失败了。她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通透,仿佛真的已经将一切看开、放下。
这种彻底的、不留余地的疏离,比任何哭闹和指责都更让他感到烦躁和……一种莫名的恐慌。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声,单调地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在了太子府门前。
早有下人得了消息,在府外等候。萧璟也站在人群中,依旧是那副略显疏离的模样。
萧景玄率先下车,并未如往常那般径直入内,而是站在车旁,似乎在等陆昭华。
陆昭华在邻香的搀扶下,慢慢下了马车。她甚至没有多看萧景玄一眼,只对迎上来的管家淡淡吩咐道:“我有些乏了,晚膳不必准备我的,直接送回蒹葭馆即可。”
“是,太子妃。”
说完,她便扶着邻香的手,径直向府内走去,方向明确,正是蒹葭馆。
“父亲。”萧璟上前,对着萧景玄行礼。
萧景玄看着陆昭华毫不留恋的背影,胸口那股郁气愈发汹涌。他收回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声音冷硬:“嗯。今日功课可做了?”
“回父亲,尚未。”
“那还不快去!”萧景玄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
萧璟瑟缩了一下,低声应了句“是”,匆匆离去。
萧景玄站在原地,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府门前灯笼的光晕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望着蒹葭馆的方向,那里灯火已亮起,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第一次觉得,这座他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太子府,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而这种脱离,始于那个从药王谷归来后,变得陌生而冰冷的太子妃。
……
蒹葭馆内,热水早已备好。
陆昭华屏退左右,只留邻香一人在内伺候。
浸泡在撒满花瓣的温水中,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太子妃,”邻香一边为她梳理着长发,一边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您方才……为何要对殿下那般冷淡?殿下他……他或许只是……”
“邻香,”陆昭华打断她,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慵懒,却字字清晰,“你觉得,我该如何对他?像从前一样,满怀期待,然后一次次失望?还是哭诉抱怨,惹他厌烦?”
邻香语塞。
“他腰间那香囊,你看得清楚。他三年来的态度,你心中也明白。”陆昭华掬起一捧水,看着水珠从指缝间滑落,“人心既已不在,强求不过是自取其辱。从今往后,他是太子,我是太子妃,仅此而已。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各自相安,便是最好。”
邻香看着主子消瘦的肩背,鼻尖一酸:“可是……可是您太苦了……”
“苦?”陆昭华轻轻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解脱,“不再心存妄念,便不觉其苦。如今这般,很好。”
她站起身,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滚落。“更衣吧。有些事,该开始筹划了。”
当晚,萧景玄果然未曾踏足蒹葭馆。
他只派了个小太监来传话,言道政务繁忙,宿在书房。
陆昭华听后,只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平静无波,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夜有风”之类的寻常消息。
她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本看似是诗词,实则内页被她用特殊药水写满了关于京城产业、母族人事记录的册子,默默出神。
宫门陌路,夫妻情绝。
这条路,她既已看清,便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敛财,自保,护住陆家。
然后,安静地等待那既定的终点。
或许,在终点之前,她还能为自己,争得一丝真正的自由。
灯花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
陆昭华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深,仿佛已穿透这重重殿宇,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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