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琴月作为本朝皇后,常年盘踞大虞最招人恨女人榜榜首。
因为她不仅从一个五品官员的女儿一朝翻身成为太子妃,继而成为皇后,更招人嫉妒的是自她诞下李悦后,这满宫的嫔妃竟然没一个再能给皇上生下一个皇子。
这么说来,作为唯一的皇子的亲生母亲兼皇后,生下的李悦占尽了一个嫡字一个长字,显然是坐定了太子的位置,而她也坐稳当了将来太后的位置。
李悦觉得自己这个太子着实当的太容易了些,听说父皇在位时要和十几个兄弟争太子之位,而他就完全没这个烦恼。
自李悦记事起,自己的母妃便是大虞交口称赞的皇后,甚至连那些惯于找后宫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奏找麻烦的言官也对母后赞不绝口,听说朝中嘴巴最毒的司大人在父皇为秦氏翻案,还立秦若为贵妃之时把父皇骂的狗血喷头,可是对着母后,司大人总会赞一句她是国朝行事最板正的皇后,是大虞氏族女子立身的楷模。
父皇身上靠近心口处,有一道极深的剑痕,贯穿整个胸膛。据说是用先皇在世时御赐的宝剑刺出的伤口,宫中对此有两个传闻,一说是母后还是太子妃时捅伤的父皇,他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像母后这样娴雅文静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忤逆犯上的事呢?二说则是这道疤是父皇自己拿着剑捅进去的,这种他也不怎么信,父皇好端端的刺自己一剑作甚。
在李悦小时候,他总觉得母后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总是微笑的望着他,在他被父皇骂哭时给他糖吃哄他不哭,即使自己身为储君偶尔课业不好,师琴月也会温柔的摸着他的头让他下次加油。
时间久了,李悦总觉得母后完美的不像个寻常人家时不时发火的娘亲,而是一个半步都不会行差踏错的皇后。
母后是爱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渐渐觉出来师琴月不大喜欢的是自己太子的身份。
他以前遇上了一些朝政人际上的难事,怕父皇误会他结党营私,他就暗戳戳的去问母后,但是师琴月面色不大好看,他敏感的觉出母后不喜欢这种话题,此后便不再提了。
他本来以为母后不教他,是真的因为不通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往来,但后来他才知道,母后在此方面反而是个极厉害的人。
他的母族师家,如今在朝堂上说不得一手遮天那也是举足轻重了,偏偏行事还滴水不漏,叫别人恨得牙痒痒还找不出任何错漏之初,师家的盛况除了靠他天赋异禀的二叔就是靠他母后。不过母后和他二叔的关系不是很好,两人极少来往,只除了宣王之事。
李悦之所以认定母后是个厉害角色,就是此故。母后一向不插手朝堂之事,师家也极少在朝臣中树敌,但宣王是个例外,宣王在父皇还是太子时能同他平分秋色,但近年来在师家刻意的打压下已经显出了颓势。
他有一日竟然偷偷听到母后难得同二叔心平气和的讲话,就是在讨论怎么整治宣王。后来在他们锲而不舍的穷追猛打之下,宣王终于交出了兵权,被父皇下旨遣至北疆,终生不得回京。
宣王临行前来拜会过师琴月,咬牙切齿的问她,他自问没有得罪后皇后娘娘,师家何至于痛打落水狗至此。
宣王走后母后去见了二叔,他第一次见到母后哭的那么惨,一边哭一边问二叔:“我是不是很残忍……我明明知道这件事并不能全然怪宣王,可他想要的我此生是给不了了……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二叔轻拍着她的肩,像在哄一个哭闹的小孩。
报仇?给谁报仇?
他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从宣王落马之后,母后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像是撑着所有精气神的丝被抽走了,于是她迅速的病倒了。
母后病倒之后清醒的时间很少,大多时候都迷迷糊糊的昏睡着,御医说这是早年间高烧留下的毛病。
父皇也来看过她,多是在母后昏睡不醒的时候,有时候他看着母后醒了遣人去叫父皇,父皇却不是说有要事在忙就是说改日再来。他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父皇母后之间有些怪,不过具体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
起码就他见到的而言,母后和父皇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两个人明明同在宫中,就是有本事过得像海角天涯。偶尔遇上大日子帝后共同出席,他便觉得母后眉宇中笼着的愁绪像是山顶经年不化的积雪,尤其是在父皇面前,连一个笑容都吝惜给予。
但要说帝后不和吧,母后对父皇也挺尊重的,行事都依着规矩礼法。他小时候希望自己长大后娶的娘子也能跟母后一般端庄明礼,但等他真正情窦初开了,又希望将来能娶个朝气一点的姑娘,会在自己贪杯喝多了酒之后骂自己两句,也会在自己忙于朝政无法陪她时撒撒娇。
母后在位时最出格的事便是每年一次的祭奠,宫中私自祭奠是大不敬,但这事父皇瞒的很好,也没让言官找到话柄。
母后走的那天正是她惯常会在宫中祭祀的那天,他守在床边掉了眼泪,心中问出了藏了许久的话:“母后一直不喜我做太子,是不是嫌悦儿太过蠢笨了?”
师琴月费力的抬起手摸摸他的头顶:“傻悦儿,你是母后的儿子,在母后心中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好的孩子。”
他于是放下心来,又问:“那父皇呢?”
“你父皇他……”母后似乎是疲惫了,“他年纪大了,你此后须得更加勤勉,认真的辅佐好他。”
“悦儿,你要记住,这世上最宝贵的,不过人心二字。即使你将来做了皇帝也不要忘记,人与人之间无论贵贱,谁都没有资格去利用、践踏他人的真心,知道吗?”
他哭着点点头,努力的不让鼻涕淌下来。
但是后来他知道,原来那天,他不是哭的最惨最难看的那个。
母后走后,父皇和朝臣在定谥号时发了好大的火,依李悦看来,大臣献上的那些谥号都挺好的,比如明德孝仁、懿贞惠顺,其实还把母后的性格描述的挺准的。但是父皇不允,他说那些人根本就不懂母后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悦很想问问父皇,朝臣们不懂,父皇就懂吗?
自母后走后,秦氏贵妃就成为了宫里最受宠的女人。他们父子之间,少了母后在中调和,话也越发的少了,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皇帝,而父皇也渐渐的老去。
待父皇走的那天,他跪在龙榻边犹豫了许久才开口:“父皇,我应了母后会照看好谢家。”
师家早已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如果不是为了他,也许母后根本不会在宫中待这么久。
这些年来,他听宫中一个名唤连昭的老侍卫说了不少事,虽然他很敬爱父皇,可是他更想替半生都被困在宫中的母后做点事情。
父皇没有如他预料般发火,只是盯着他的眉眼感叹:“你和你母后,长得真的很像。”
李悦的相貌其实很巧妙的融合了他们两人的长相,而如今李悦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她已经走了那么久了。
说罢他静静的望着龙榻顶上的帷幔,掌心紧紧的攥住那块玉闭起了眼睛。
他似乎回到小时候,在宫中第一次见到陪着三公主玩耍的小丫头,地上水里玩的不亦乐乎,两个人疯得很。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活的那样肆意乖张,像皇宫里每日照进来的阳光一般令人移不开眼。
看到她爬在树干上摘果子,他心里明明馋得很,却碍于身份目不斜视的走过去,嘴里还斥了一句成何体统。
小姑娘坐在枝丫上晃着腿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冷不丁摘下一个梨子扔在自己怀里。他咽了口口水没舍得扔,拿袖子擦了擦梨子,抬头鬼使神差的问她:“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大胆的很,从树上径直跳下来,落在自己面前,惊起一片的飞鸟,一片啪塔啪塔的拍翅膀声音和内侍的惊叫中,整个世界居然恍若一片寂静,他听得小丫头甜甜的声音夹杂着一阵花香萦绕心间:“琴月,我叫师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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