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御暮并不十足确信穆归礼会来。
她只是觉得,既然他今夜在太子面前吃了瘪,就一定会以其他方式找回心理平衡。
那么,还有什么方式比挖太子的墙角更合适呢?
事实证明,她果然没有猜错。
刚过亥时,她书桌旁的窗户就被半枚黑棋击开一条窄缝,力度不算大,棋子斜斜坠落在地,发出细微响动。
江御暮佯装未觉,继续埋头看书。片刻工夫后,第二发半枚黑棋直接打在了书页中间。
她抬头望去,只见蒙面人从外侧推开窗户,将小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屋内。
“看什么书呢?如此入神。”是穆归礼的声音,不会有错。
“闲书而已。”江御暮把书放在一边,“你怎么又来了?”
蒙面人惺惺作态:“这次见面,江小姐竟然不再对本王持刀剑相向,当真可喜可贺。”
江御暮似笑非笑:“既然你已经不打算杀我了,我又何必将你视如寇仇呢?不论你是哪位王爷,多个朋友多条路,总不会有错。”
蒙面人心中暗喜,拊掌道:“江小姐果然极识时务,看来,你已经证实了我那日提醒你的话,是么?”
江御暮发出一声冷哼,神情稍显恼怒:“太子果然是个病秧子,咳血之症药石无医!真枉我在他身上浪费这许多时间……”
蒙面人听得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江御暮随手抓起一支毛笔,扔在他面具上,不悦斥道:“小点声笑!你若把家丁招来,叫我怎么解释得清楚!?”
蒙面人不急不恼,从容翻窗进屋,将那支毛笔重新挂在笔架上,靠近她低声道:“解释不清,索性就别解释了呗!”
江御暮用两根手指抵住他胸膛,阻止他继续靠近:“你此言何意?”
蒙面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摩挲两下:“江小姐忘了?上次见面时,本王已经为你指明了另一条可选之路——只要你愿意嫁给本王,将来一样有机会变成太子妃,甚至皇后,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江御暮一想到穆归礼明明喜好男风,还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地求娶新妇,就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为了争储,攫取一切可利用的资源,他也真够豁得出去的。
江御暮收回手,撑着下巴假装猜道:“看你的年龄和身形,想来要么是定王穆归源,要么是安王穆归礼吧?”
蒙面人也不遮掩:“江小姐猜得不错,本王的确是这二者之一。”
江御暮冷笑:“我若没记错,这两位王爷,不是都已经有正牌王妃了吗?”
蒙面人不屑一哂:“德不配位之人,迟早要把位置让给别人坐的。”
语毕,他还用手背蹭了蹭江御暮的脸,安抚道:“放心,江小姐堂堂尚书之女,文武双全,德才兼备,本王怎么可能委屈你做妾呢?”
江御暮挡开他的手:“那就先休了妻,再来找我吧。你若能摆出足够的诚意,将来的夺嫡之路上,家父与我自会全力相助。”
穆归礼若真愿意照做,纪青元应该就能得到解脱了吧。
蒙面人沉默片刻,才假笑道:“休妻不难。可万一本王按照约定休了妻,江小姐却临时反悔,不愿嫁与本王为妃,那可如何是好?”
“啰嗦。”江御暮起身倒了两杯茶,递给蒙面人一杯,“除了你,我现在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蒙面人就着她的手喝了半杯茶,笑道:“口说无凭,江小姐不妨先给本王交出一份投名状?”
“什么投名状?”
蒙面人呵呵一笑:“江小姐毕竟与太子有过一段前缘,若不彻底斩断这条后路,本王如何能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呢?”
江御暮面露好奇:“怎么斩?难不成,你要我公然与太子决裂么?”
“不不不,那可不行。”蒙面人摇头道,“你非但不能与太子决裂,还得继续对他虚与委蛇,进一步获取他的信任,而后……”
他说到一半,忽然又住了口。
“而后如何?”江御暮还以为他是在卖关子,于是出言催问。
蒙面人扶了扶面具,蓦然变得严肃起来:“现在还不是商议此事的时候。江小姐心无挂碍,又怎么会老老实实地替本王保守秘密呢?”
秘密?
又是秘密?
他哪来的那么多秘密?
江御暮正待追问,蒙面人就后退两步,意味深长道:“江小姐再耐心等等吧,倘若不出意外,明日就可以与本王共商此事了。”
语毕,他飞身从窗户离开,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江御暮心中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若将穆归礼方才那番话反过来理解,不就是“唯有让江御暮心存挂碍,她才能老老实实地替他保守秘密”么?
可是,她能有什么挂碍?
亡国宗室的出身?
不,穆归礼不可能知道此事。
否则,他要么立即上报皇帝,借此争功,顺便狠踩太子一脚;要么直接捏死这个把柄,与她谈判博弈。
总归不会像刚才那样,犹豫许久,还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否定这个答案后,江御暮轻松了些,继续思考自己能有什么“挂碍”。
难道……是枕闲书铺?
不,这也说不通。
就算这间铺子被安王掐住命脉,大不了暂时弃店不开就是了,左右她也不靠这个吃饭。
江御暮思来想去,排除了许多选项,最后只留下一个答案——
家人。
不论是身居涵州的家人,还是留在京城的家人,只要穆归礼随便将其中一人捏在手里,她就不得不多退让几分,依照他的心意行事。
但问题就在于——穆归礼有那个本事吗?
江御暮持怀疑态度。
不过,既然他说明日即可共商此事,那她就好好等着。
“穆归礼……”
江御暮从书中、地上分别拿起他掷来的半枚棋子,拼成一枚完整的黑棋,走到窗边抬起手,让它盖住高悬天际的凸月。
“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手指用力一捻,棋子霎时化作齑粉,如雪如雾,消逝于冷飕飕的夜风之中。
次日一早,江御暮依例去看店。
春雨淅淅沥沥,时而密,时而疏,下也下不痛快。
早朝后,石涅领命来请江御暮入府。
“听我们殿下的意思,好像是您昨日帮了他什么大忙,他还没来得及谢您。”
江御暮笑笑:“劳烦转告你们殿下,我昨日不过随口出了个主意,算不得出力多少,叫他不必挂怀,道谢也免了吧。”
石涅一愣:“那、那江小姐,您的意思是……您不去?”
这怎么话说的!
石涅今早之所以抢着领这个接人的差事,就是觉得这活既轻松,又能讨太子殿下欢心。
他哪里能想到,还存在太子邀约被拒,护卫接不到人的可能!
江御暮倒是帮他找了个借口:“我昨夜受了风,今早又淋了点雨,此刻已然有些发热,估摸着得病一场。带病之人,还是不去拜见太子殿下为好。”
说着说着,还咳嗽两声。
石涅信以为真,连忙关照两句“注意身体”,又劝江御暮歇业一日,尽早回府休养。
江御暮点点头:“我清完这两日的帐便回。”
石涅这才稍稍放心,忙不迭回府给太子报信去了。
午后雨势渐大,街上少有行人。卖茶的小姑娘红霞又来书铺躲雨,将前段时间新认的字一个一个写给江御暮看。
“姐姐你瞧,我的字可有长进?”
江御暮正在归置穆归衡遣人送来的名贵药材,闻言移步到桌旁,一边摸着红霞柔软的头发,一边认真检查她写下的每一个字。
“不错,很有长进。”
红霞莞尔一笑,拉住江御暮的手,正打算央她今日再多教几个字,却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
雨天光线本就昏暗,只能靠屋内的几盏油灯照明,那人又是一身黑衣黑斗篷,面具也暗沉沉的,看着委实令人心惊。
红霞下意识攥紧江御暮的衣袖,紧紧靠在她怀里,不敢朝那神秘来客多看一眼。
蒙面人收起伞走进书铺,雨水顺着伞身汇成涓涓细流,落在地上映出一潭虚影。
“又有客人啊?江小姐。”他语带戏谑,“不知今日方不方便,咱们借一步说话?”
江御暮原本就在等他,为此还推了太子的邀约,自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红霞却仿佛对他有着天然的敌意,牵着江御暮的两只手悄悄用劲,把她往后拉。
江御暮拍拍红霞的脑袋,弯腰微笑道:“红妹,姐姐出去一趟,你帮姐姐看一会店,好不好?”
红霞摇摇头:“姐姐,我怕……”
童龄之人总是擅长幻想——她当然不是害怕帮忙看店,而是害怕江御暮被这个浑身散发危险气息的蒙面人带走,自此有去无回。
蒙面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半枚棋子在指间搓来捻去,仿佛随时就要掷出。
“吓唬孩子算什么本事?”江御暮把红霞护在身后,对他说道,“我跟你走就是了。”
“等等。”蒙面人抬手示意她不必心急,接着勾勾手,“过来,我帮你蒙上眼睛。”
江御暮会意,挑眉道:“看来你‘借’的这一步,比我预想的远很多啊?”
不但距离远,而且还不许她知道前往目的地的路线。
蒙面人取出一条黑绸,不由分说地蒙住她的双眼。
“放心,远不远的,跟我走就是了。”语毕,还透过面具上的孔洞狠狠剜红霞一眼,警告她不要生事。
红霞自知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御暮被那蒙面人带走。
她的小脑袋瓜想不出帮御暮姐姐脱困的办法,只能在心里祈祷她平安无事,为此把自己叫得上名字的所有神佛都念了个遍。
红霞不知道的是,江御暮乃天下第一等不信神佛之人。
她只信自己。
旁人蒙得住她的眼睛,却蒙不住她的心。
在京城生活十余年,江御暮早就将城内地图牢牢记住了。
离开书铺以后,她与蒙面人各撑一把伞,一前一后走了许久,来至一户破败小院门口,终于站定不动。
一路上,江御暮数着步数估算距离,辅之以各个分岔路口的左右方向,顺利在脑中绘出了整条路线。
当然,她得表现出对此一无所知,才好让蒙面人掉以轻心。
雷声十分应景地响起,为盖过它的动静,江御暮只得靠近他大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蒙面人不答,用有规律的节奏敲开了院门。听脚步声,院内少说也有七八个人。
蒙面人将江御暮拉进院里,关门声响起后,他才摘下她的蒙眼布,伸手向斜前方指去。
“江小姐瞧瞧,那是谁?”
蒙眼布缠得太紧太久,江御暮的双眼一时有些模糊,隐约只看到不远处立着六尺多高的十字形木柱,一人双手大张,被捆在上面。
一身鸦青色劲装被雨水全然淋湿,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视野慢慢恢复如常,江御暮的心跳也随之加快。
那名伤者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察觉有人走近,他顶着直直往脸上打的雨滴艰难睁眼,霎时间,眼神满溢惊诧。
“江御暮……你怎么会在这!?”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吧?”
江御暮面色严肃,分出一半雨伞遮在他头顶。
“江连镜,你不是应该护送母亲和妹妹去涵州吗!?”
为什么……
为什么会落到穆归礼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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