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姬妾,整整一百条人命。你对外只称她们因病暴毙,引来了多少口诛笔伐!”
皇帝脸上并无怒容,只有深深的忧虑和无奈。
“若不是朕一力相护,替你封住了那些闲言碎语,只怕你这太子之位早就该换人坐了!”
穆归衡屈膝长跪,没有出言解释,全然默认了皇帝责他“身负百条人命”的罪名。
紧接着,他说出的话却超出了皇帝的预料。
“父皇既然早知儿臣罪孽深重,为何不废了儿臣,另立储君?”
也许不做太子,他就能摆脱那个衅稔恶盈的系统,自此再也不必于苦痛深渊中久久挣扎。
皇帝回答得不假思索:“因为在朕眼里,你的这点任性,根本算不得什么错处。”
穆归衡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
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似乎把自己摆到了慈父的位置上。
当然,不过是他自以为的“慈父”而已。
“从前朝的托孤大臣,到本朝的开国皇帝,朕这一路步步为营,不论挨多少刻毒诅咒,背多少尖酸骂名也豪不在乎,你可知是为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
穆归衡在心里冷笑一声。
无外乎为了地位,为了权力,为了生杀予夺再无制约,为了天下万民诎膝俯首。
皇帝本也没有留出时间给他回答,紧接着自述苦心道:“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孩子!?”
穆归衡说不出违心的奉承话,也不愿陪他演这出父慈子孝的大戏,只得保持沉默。
皇帝却一厢情愿地把这视为他自愧自悔的表现。
“只有为父坐上这把龙椅,你们才能随心所欲,活得自由自在。双手染血又如何?身负人命又如何?”
说到这里,皇帝甚至激动得站起身来。
“你们是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皇权天威不可冒犯,还有何人不可杀?何人杀不得?”
穆归衡闭上双眼,今日第一次认同他的话:“是。”
何人不可杀?何人杀不得?
皇帝说出此语时倒是心潮澎湃,可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句话本就有着两种解读方式。
以他刚愎自用的舐犊之私,养出皇室这一众蠹国殃民的孽根祸胎。
他们这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子,终有一日落在史官笔下,的确当得起那一份评价——
何人不可杀之?何人杀之不得?
皇帝还沉浸在他的豪情余韵中,慢慢走到穆归衡面前。
“你们都是朕的爱子,朕一视同仁。”
他语重心长,伸手欲扶穆归衡起身。
“既然连你身上那百桩旧案,朕都能为你尽数扫清。眼下你亲兄弟不过荒唐一次,你又为何要紧追不放呢?”
穆归衡却没有顺势站起,反而顿首一拜:“儿臣知错。”
若不如此行事,他怎么藏得住脸上鄙夷不齿,几欲作呕的表情呢?
皇帝见他认错,便满意地点点头,继而长叹一声,换了话题。
“归衡,你老实跟父皇说。你杀那一百个姬妾,是不是为了取引炼药,治疗你的骨痛咳血之症?”
穆归衡心头一瘆,否认道:“并非如此。儿臣的病症暂无药石可医,慢慢养着也就是了。”
皇帝闻言大为失望,又是一息悲叹:“若真有此等奇药,莫说一百个女子,便是要以千万人之性命为引,父皇也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明明是慈爱温柔的语气,却吐出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实如黑云压顶,使人透不过气。
这种令人反胃的情绪持续了很久,直到穆归衡行至府门之外,听见院里的欢声笑语,才稍有好转。
往日的太子府从未这么热闹过。穆归衡一进门,就看到两名护卫陪着江御暮,与他养的那只狼犬玩得不亦乐乎。
见到主人归家,狼犬兴冲冲地奔去迎接,径直扑向他的双腿。它站起来足有半人高的身量,乍看着实有些唬人。
可惜可叹,这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竟然也被起了个俗气的名字——旺财。
它自己还喜欢得很。
穆归衡敷衍地陪旺财玩耍片刻,就让石涅把它牵回了后院。
江御暮依依不舍地望着旺财的背影,问道:“前两次来你府中,怎么没见到它?”
穆归衡坦言道:“它身量太大,又闹人,怕吓着你,就拴在后院了。”
说完又反应过来哪里不太对劲:“今日出门前我也交代过,让他们看好旺财,别放它乱跑,怎么我一回来却——”
“别怪他们!”江御暮为护卫们开脱道,“是我刚才闲得无聊,非要他们把旺财牵出来遛遛的。”
穆归衡惊讶:“你知道我府上养了狗?”
“看来你对旺财的知名度还不够了解。”江御暮拍拍他的肩,“全京城都知道你养了一只狼犬,还挖人心肝饲之。”
若放在往日,穆归衡定会随她一起调侃几句。
可是今日与皇帝密谈之后,他却只觉齿冷。
是啊,在世人眼中,他比其他任何一位皇子都更加无法无天,狼戾不仁。
这样的太子,又有什么资格过问其他皇子犯下的罪行呢?
江御暮见他走神,便追问道:“挖人心肝喂狗,应该也是系统给你发的任务吧?”
穆归衡点点头,片刻后又补充道:“但我没有杀害无辜之人。”
“我知道。”
江御暮语气轻松,答得毫不迟疑。
刚才陪旺财玩时,她就向石涅问过这一传言的由来。
“当然是假的了!”石涅大呼离谱。
据他所说,是穆归衡某日“突发奇想”,让他们去处决恶犯的刑场,寻一具没有亲人认领的尸体,带回府中后,又从府衙请来仵作,剖出那死刑犯的心肝喂狗。
“那旺财吃了吗?”她问。
石涅摇摇头:“它比殿下还挑食呢!怎么会吃那玩意……”
说完愣住片刻,又马上找补起来:“呃,呸呸呸,小姐别误会,卑职没有拿旺财跟殿下比的意思!”
石涅见自己此言逗笑了江御暮,便放心地为穆归衡说起话来:“诚然,殿下此举有些古怪。但一不伤天,二不害理。也不知外头人是怎么传的,竟以讹传讹到了那种地步!”
经过石涅这番喊冤叫屈,此时此刻,江御暮更好奇的则是——
“既然旺财最后没吃下那副心肝,你的任务还能完成吗?”
“嗯。”穆归衡虽提不起情绪,却还是尽量回答,“毕竟系统只要求我喂它,至于它吃或不吃,都与任务成败无关。”
江御暮看出他心情不佳,犹豫片刻后还是问道:“怎么闷闷不乐的?陛下都找你聊什么了?”
穆归衡没有隐瞒,将一切尽数告知。
也许在这世上,她是唯一一个能理解他处境的人了。
江御暮听完他的叙述,没有发表任何观点,只温和说道:“你不是想多了解一点我所属的那个时代吗?”
穆归衡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把话题转移到此处,带着疑惑点点头:“是。”
江御暮靠近他半步:“在我们那,遇到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会用拥抱的方式安慰对方,不论男——诶!”
话音未落,穆归衡就将她抱进了怀中。
江御暮有些意外。
本以为凭他这羞赧性子,得多费她几番口舌,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因着二人的身高差距,穆归衡微微偏头便能看到她发间的樒香木簪。
嗅着簪身若有似无的木质香味,穆归衡鬼使神差地紧了紧拥着她的双臂,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江御暮没有说话,只侧着脑袋靠在穆归衡肩上,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他颈边浮着她平稳悠长的呼吸,有些痒,却不舍放开。只得主动移开注意力,悄悄抬手勾起她几缕发丝,在指尖缠绕摩挲。
良久,穆归衡忽然轻声问道:“你一定有许多朋友吧?”
江御暮咂摸出了此话的弦外之音,为吊他胃口,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抛了回去:“你问那边,还是这边?”
穆归衡反应了一霎——喔,“那边”指的是她穿越前的世界,“这边”指的则是他们二人此刻共处的世界。
他顿一顿,还是给出了稍显贪心的答案:“两边都问。”
江御暮抬头看他:“不行,只能问一边。”
穆归衡眼神游移片刻,终于还是与她对视:“那就……问这边吧。”
江御暮随即故意答道:“挺多的。”
穆归衡眼神一动,被安慰半晌才有所好转的情绪,倏地又沉了下去。
“哦。”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你的其他朋友里……有我认识的人吗?”
“不知道。”江御暮又抢回了提问权,“各部尚书的女儿们,你认识吗?”
穆归衡摇摇头,又点点头:“只认识一个江御暮。”
江御暮继续列举:“东街甲巷里开起各家店铺的姐妹婶娘们,你认识吗?”
穆归衡眼中已有笑意:“只认识一个江掌柜。”
江御暮耸耸肩,放出结论:“好吧,看来我的朋友里,没有你认识的人。”
“哦。”穆归衡刚才还别别扭扭绷着的嘴角,此时终于微微抬起,“所以……你的朋友,都是女子啊?”
江御暮模仿他方才的句式:“只有一个穆归衡不是。”
穆归衡纠正道:“此言差矣,还有一个燕识风,难道被姑娘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江御暮见他的情绪已然彻底转好,便结束了拥抱,只与他玩笑两句,紧接着把话题往正事上引。
“燕少侠,我能从你这借个朋友吗?”
“借朋友?”穆归衡纳罕道,“借谁?”
“双瑛布庄的庄主夫人。”
“陶瑛姐?”穆归衡仍然不解其意,“你找她何事?”
江御暮正色道:“虽然陛下禁止继续调查刘俭一案,但是咱们总得想想办法,把那蒙面歹人的真实身份调查清楚吧?”
穆归衡深以为然,只是不明白:“难道陶瑛姐能帮咱们查到他的身份?”
江御暮勾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对他耳语几句。
穆归衡原本舒展的双眉越蹙越紧,听完她的计划更是直接拒绝:“不行,这样对你太危险了!”
江御暮难得在他面前卸去伪装,露出强势本色,微笑道:“我既主意已定,就不会轻易更改。你若愿意帮我牵线搭桥,还能时时参与我的计划。你若不愿相帮,我也会另想办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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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愎皇帝朱笔销命案,善旺财挑食弃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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