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归衡终究拗不过江御暮。
次日一早,二人就来到了双瑛布庄,带着旺财一起。
据穆归衡说,在陶瑛面前,它的面子比他大。若有事想求她帮忙,请旺财出马准没错。
然而在不知情的布庄护院们眼中,太子牵着狼犬前来拜访的画面实在恐怖,使人心中警铃大振。
“回禀殿下,今个是夫人查店的日子,最早也得午后才能回来。”
京郊的双瑛布庄住着近两百号人,大多负责织布染布。京内西街另设一家双瑛布店,除售布外,更重要的还是维持人脉关系,多拉客源。
今日不巧,陶瑛正好与江穆二人对向错开,入京去了。
“咱们是去是留?”穆归衡征求江御暮的意见。
“还是进去等等吧。”江御暮斟酌一二后说道,“咱们要是牵着旺财去店里寻她,还不把客人们都吓跑了?”
“姑娘言之有理。”
若是影响了她们店里的生意,陶瑛姐肯定要生一阵子气,纵然旺财去了也未必哄得好。
于是二人来至前院正厅等候,小厮们忆起上一次的惨烈教训,这次不敢再给穆归衡奉茶,只端来一大盘水果,配上些瓜子点心。而后与上次一样,各找理由跑远了。
江御暮从果盘里捏起一颗草莓,冷不防陷入深思。
有一个问题困扰了她很多年,奈何没有线索,无从寻找答案。
如今既然结识了同为穿越者,还被绑定了系统的穆归衡,不妨把这个问题同步给他,也许他能从系统口中套出更多信息呢?
“姑娘在想什么?”适逢他主动发问,“眉头都皱起来了……”
旺财也眨着圆圆的大眼睛,歪头看着江御暮。
江御暮回过神来,揉揉眉心道:“我只是在想,我们此刻所处的世界,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另一条世界线吗?有没有可能是一册书,或一部剧本?”
穆归衡思忖须臾,不禁疑道:“姑娘何出此问?”
江御暮把手中草莓举到他面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红莓在我们的世界线里原是异国特产,被引入中原也就百余年而已。”
放下草莓,又抓起一把瓜子:“还有这个,是葵花籽炒出来的。但这种葵花在明朝才被引入中原,其籽被制成零食就更晚了。”
再举几例后,江御暮接着说道:“此类蔬果之例不胜枚举,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它们都是土生土长,自古便有的作物,说不清来源。”
穆归衡若有所思:“也许……这个世界,这个国度,就是物产格外丰富呢?”
江御暮摇摇头:“物产丰富倒还说得过去,可是社会风貌的疑点实在难解。”
穆归衡被勾起了全部好奇心:“此话怎讲?”
江御暮严肃道:“不知你的视角如何,总之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对女子的约束规则极为虚浮——关起门来,各家各户都像是被程朱理学腌入了味,动辄灭人欲,惜贞名。然而走出门去,又是一番行商自由,交际无束的天地,颇有武周遗风。”
如此割裂的背景设定,实在不像真实世界,更像网络小说和影视作品的通病。
穆归衡虽不懂何为程朱理学,却也能听出她此言何意,不由被说动了几分。
江御暮紧接着问道:“你那位系统‘高人’可曾为你介绍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穆归衡摇头道:“从未提过。他平时寡言少语,只有初次出现那日,多说了几句无关任务的话。”
江御暮竖起耳朵:“具体说了什么?”
穆归衡回忆片刻,没忍住轻笑一声:“他对我父皇骂不绝口,遣词造句委实不雅,我就不对你复述了。”
江御暮幽幽笑道:“它对陛下如此不敬,你就不生气?”
穆归衡轻声一叹:“他的话虽粗俗了些,却也没有讲错。”
语毕,他的脑中又响起系统的声音:“然也。”
江御暮并不深究,只提出:“既然系统没有主动告知,那你可否直接问问它,这个世界到底是真是假,是虚是实?”
穆归衡点头应下,少倾,眼神一动。
江御暮忙问:“它说什么?”
“他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穆归衡细细品读此语后,不禁赞叹,“着实玄妙。”
江御暮却揶揄道:“它这是直接照搬了顶级名著《红楼梦》的原句,能不玄妙么?后面还有半句呢——无为有处有还无!”
系统被她这么一拆台,旋即出现了少有的情绪波动,不悦道:“此女颇不通人情世故,只知搬唇弄舌!汝今后当少与她来往,方为正途。”
穆归衡没搭理它,剥了几粒葵花籽喂给旺财。
系统自顾自叫骂半晌,却得不到回应,不由觉得没趣,于是停了吵闹,静静休眠去了。
江御暮猜测,大约是系统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而语焉不详,故意搪塞。
穆归衡见她又陷入了沉默,忍不住半询问半叹息道:“若咱们当真活在书中、在戏里,待这出戏散场以后,你我二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江御暮凭借从前看小说的经验判断:“一般来说,也就四种可能。”
“第一,被强行留在当下所处的虚幻世界。”
“第二,被遣送回原本的世界。”
“第三,被送到其他的虚幻世界,开启下一世人生,无穷无尽。”
“第四,如果足够幸运,也许可以自行选择是去是留。”
穆归衡看着她的眼睛问:“倘若真有机会,你会选择离开还是留下?”
江御暮心中早有答案,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过来问他道:“你可还记得,我为什么不愿将自己原本的姓名告诉你?”
穆归衡当然记得:“因为你不喜欢那个名字。”
江御暮点点头:“那个名字,和它所代表的那种生活,我都不喜欢。”
“那种……生活?”穆归衡从未听她提起过这一点,“愿意跟我讲讲吗?”
江御暮无声一笑:“其实事情过了这么久,我已经记不得太多细节了。”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一直在努力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努力活出新的人生。
“最后还能留下的一点印象也只是……因为我坚持要继续读书上学,父母与我断绝了关系。”
“他们知道我从小就身体弱,肯定很快就会扛不住。到时只能乖乖回家,听从他们的任何安排,以此求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说到这里,江御暮忽然哼出一声冷笑,像在嘲讽某些人的希望落空了。
“他们只猜中了一半——我的确没抗住,年纪轻轻就病死了。不过,至少在外面过了几年自由自在的日子。直到死,他们也没用我换来一分钱。就连遗体,我也完完整整地捐给了医学院。”
“只可惜……死的时候,我还没拿到毕业证呢。熬了那么多年,真亏得慌。”
旺财似乎感知到了江御暮的情绪,轻爪轻脚地挪动几步,将下巴搭在她腿上,有意安抚般“呜呜”两声。
穆归衡听到此处,也早已满眼痛惜。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不论怎么措辞,都嫌弃自己嘴笨。
他想给她一个朋友间的拥抱,却又怕自己不懂后世风俗,举止失了妥当,冒犯到她。
犹豫到最后,他也只是慢慢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江御暮的手背上,用掌心的温度传递无言的安慰。
“还好,都过去了。”江御暮低着头苦涩一笑,摸摸旺财毛绒绒的脑袋,又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
“如今我身体健康,又有家人相伴,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早已忘记上辈子的生活是何滋味了。”
答案不言自明,如果有选择的机会,她必将无比坚定地留在这里。
哪怕这个世界有可能并不真实,但她的生活、她的理想、她的情感,却都真实存在着,鲜活着。
“你呢?”她问,“会放弃皇储之位,回到武周,继续做那个自由驰骋于天地之间的燕少侠吗?”
如果放在从前——不需要多么久远的“从前”,哪怕只是三五天前,穆归衡也会毫不迟疑,给出肯定的答案。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双唇似有千钧之重,张不开,也送不出一个轻如鸿毛的“会”字。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
这不过是她与他之间的一句戏言,说说而已,又不会即刻变成真的。
可他心中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或者说,隐隐的恐惧——唯恐话一出口,就成了将来某日无法扭转的谶言。
“说不准,也许不会。”
穆归衡思来想去,也唯有这个答案了。
蹉跎半日,陶瑛至晚方归。
旺财早早听到了她的脚步,便去门外石阶上摇尾等待。
“旺财!”陶瑛一见到它就开心起来,不怕弄脏衣裙,扑上去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江穆二人相视一笑。
穆归衡耸肩挑眉,眼神意为:我就说吧,陶瑛姐最吃这一套了。
然而这一次,陶瑛听完他们的来意,却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帮忙。
“以我的身份,想带人混进王府倒是不难。左右每个月织出新布来,都要挑出最好的,送上门去供王妃们挑选。只是……”
陶瑛抬眼看向江御暮,为难一笑。
“去了王府,少不得要低眉顺眼的。被王妃们呼来喝去不说,单是伺候她们选布更衣,就是个劳心劳神的苦差事。江小姐毕竟是尚书大人的千金……”
江御暮连忙说道:“没关系的,这些活计,我也做得来。”
即便得了她的保证,陶瑛也不敢轻易松口。
江御暮见状,决定当场证明给她看看。
“陶瑛姐,您先坐。我来给您揉揉肩,捶捶腿?”
然而她刚把手搭上陶瑛的双肩,就被穆归衡急匆匆拉了回来。
“小姑奶奶你快歇了吧!此举若是让她家林庄主知道了,准得喝一罐闷醋。”
江御暮反驳道:“我一个姑娘家,有什么醋好给他吃的?”
穆归衡不好跟她解释太深,不由语塞。
陶瑛捂嘴偷笑两声,跟江御暮玩笑道:“无妨无妨,咱们不告诉她就是了。”
穆归衡无奈一叹,一垂眸,见旺财还兴冲冲地摇着尾巴,忽地灵机一动。
碍于系统的种种限制,他只得板着脸对陶瑛提议道:“陶夫人若愿意相助,本宫可以将此爱犬留在你府上,待事成以后再来接回。”
陶瑛眼睛一亮,指着他道:“这可是你说的!”
穆归衡无计可奈:“刁妇,注意你在本宫面前回话的言辞。”
“哦哦,又忘了。”陶瑛连忙收回手,“民妇的意思是,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想必不会反悔吧?”
穆归衡一脸冷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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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江御暮坦然诉往事,穆归衡转念惧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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