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地满银,垂髫嶙峋捧黄沙(十一)

“之前暴动多数皆为人持武器,引发冲突,这就等于让守卫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烧盐匠身上,那些士兵控制起暴乱来,称之为精准打击也不为过,所以乱的是发起暴动的人,而不是被动平息暴乱的人。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守卫的内部先乱起来。”

“怎么做?”

溪川将身上藕断丝连挂着的一片布撕下来,扬手轻飘飘丢在面前沉闷的灰烬里,激荡起一片细碎的粉尘:“炸盐镇。”

商沉木惊愕:“什么!不行不行不行,整个莹朝五分之三的盐由滨州供给,你炸了它让百姓怎么办,到时候盐价飞涨,普通人家就更吃不到盐了。”

溪川淡淡回眸,对商沉木的焦急拒绝不以为意,她知道这个从小身处金窟的贵人对外界认知有多浅薄,即使是这么多证据摆在他的面前,没人踹一脚他也想不到。

“那我便问问太子殿下,如今可是全莹朝的百姓都有盐可食?”

“自,自然是没有的,这么多人,怎么可能面面俱到。”

“那好,那我再问你,你眼下这帮生产盐的工人,离盐最近,可有盐吃,或者可有制盐挣来的银两拿来买盐吃?”

商沉木低下头不在说话,他紧锁着眉头,被烙印了十几年的规矩在和眼前巨大事实冲击相互打架,让他想要绞尽脑汁想出个完全法来,却又不得,本能想要逃避。

“殿下,成康说的你不仅是听见了,还亲眼看见了,这儿的人压榨我朝的平民百姓,将我朝的优等盐以高价贩卖出去,将低质的盐贩卖给本地的人损害他们的身体健康,那么小的小孩子啊,单独一人一块地,那么老的老人连背都直不起来还要死在盐田上,这儿的盐是命换来的,而他们用性命换来的银两,却没有平等的分摊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不破不立,这儿从根上就烂透了。”

商沉木急切地说道,好似拼命想将溪川的想法拉回来:“可是李将军马上就会来了啊,楼箜逃出去了,他可以找到的!”

溪川大声反驳:“可是这里的人等不起了,你如何保证楼箜就一定会找到李将军呢,你又如何保证楼箜还活着呢!”

商沉木手脚忙乱地比划着,就差再长出一张嘴来替自己分担言语上的压力了:“溪川兄,这事没你想的这么简单,如果滨州的盐镇没了,其余各地的食盐无法短期内及时补给,不仅仅是我朝的民生会受到威胁,财政也会,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崩盘的,西北的桑芹对我们虎视眈眈,如果这个时候我朝后方内乱,他们一定会乘胜追击,届时我朝国门守不住的。”

溪川缓缓从地上站起,看向商沉木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悲悯和同情,像是看着被主人砍死还在哀求讨饶的狗,明明他的痛苦和悲哀全部来自于那个罪恶的地方,他却还在想着如何为那份罪恶守住疆土,简直忠心到令人嗤笑。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商沉木也站起来倔强地看向她,“你以后也是要入朝为官的,你一定知道救眼下和救未来更多人哪个更重要,你炸了盐镇是救下了这么多人,那更多人呢,更多因为售盐链而受到波及的人呢,他们怎么办,盐镇的建设需要时间,运输道路的接续也需要时间,这些时间跟他们的活路赛跑,谁来补那个差价,谁又能补那个差价。”

“那也要有人在乎才行。”溪川回道。

“什么?”

“那也要人在乎才行。”溪川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没有在和商沉木打商量,她是在向他通知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情,且从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

“殿下,盐镇的问题这么严重,为什么拖到现在没有人发现,我信你跟此事无关,可桩桩件件都指向荷家,这件事和荷家有关,你不知情,皇后不知情吗!右相也不知情吗!皇上对盐镇之时不知情,可盐镇重地,选拔官员和获有盐引的商贩应着重考量,且时隔不多年便要轮换,他管过吗!就连你那个对你喊打喊杀到处树立为民标杆的二哥哥,他不是一心为国君子的很吗,他管过吗!”

“溪川......涌县涝灾,为首者强征暴敛,百姓叫苦不迭,有陈放闯进上京陈诉冤情,朝廷批下粮草以得安宁,这说明可以通过不这么暴力得方式取得同样成功的结果。若是盐镇被毁,国内局势混乱,让桑芹趁虚而入了呢,你又当如何?”

商沉木两手垂在身边,低着头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那团火焰一眼的颜色总是能在他的面前轰鸣,用陈述事实的语气批判他所做的都是错的,执着的都是没有必要的,可他不知为什么,那在旁人面前不想辩驳也无力争取的东西,在溪川的面前就是变的可以质疑,可以坚持。

也许是因为她从来不反问,从来不嘲讽,从来都不说一些与事情无关的杂七杂八,这让他在信任她的同时也生出了自己的想要索取的东西,他不仅仅想要救出这些人,还想要让这个国家可以不加损伤的运转下去,可越反驳他便越无力,也越想守着这片残破多一点,可好像又是他太理想主义了。

溪川仰起头,靠近一步,逼迫他看着她:“殿下,你到底在逃避在什么?”

“我只是想......”话到嘴边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于现状?”溪川缓缓抛出词语,帮他想。

“不是,我只是想留点什么。”

“给谁留?”

“给人们。”

“可他们愿意吗,喜欢吗?”

“我不知道。”商沉木摇头。

“我知道。”溪川道,“不喜欢,也不愿意。”

商沉木盯着脚下,良久无言。

溪川却还是用那样的姿势看着他,也让他也不得不对上她的视线,将她所有的话都听进脑海里,听进心里。

“殿下,只有够轰动,才可以激发作恶者的恐惧,管理者的忧心,如果只是小打小闹,那就是隔靴搔痒,作恶者永远不会因为自己的慷慨陈词而愧疚,因为在他们扭曲的世界里,胜者为王,弱小失败者的自白在他们看来,跟蚂蚁要跘死大象一样令人可笑。如果今天不把天捅破,走了这批人,还会有下一批,走了一个成家还会有康家王家,而走了的成家又会在另一个地方当霸王,而逃走的人,也迟早会到另一个成家的手里。”

“然后呢,管理者满意了,他们的和稀泥获得了短暂的和平,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依然活在鲜血造成的美丽梦境里,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为了万万人的幸福就要让这百余人一拖再拖,拖死一窝再来一窝。殿下,下雨打雷是不会让人恐慌的,只有天破个窟窿才可以,这就是弱位者能为自己挣来利益的唯一办法。”

溪川将手放在商沉木的肩上,轻轻地拍着,像师者教授着不愿接受真相和事实的学生,循循善诱,慢慢诉说,温柔又镇定地快速撕开伤疤上的血痂,将血淋淋的伤口掰开给他看:“殿下,你可知世上能有几个陈放,这些人里又有多少能幸运的成为陈放,而且你知道吗,陈放归乡不足三月,患疫病告终。”

商沉木眼里的光亮剧烈晃动,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溪川,想要从她的口中听出否定的词句,否定陈放的死是他所以为的刻意为之,而是无奈之果。

可溪川并没有用虚假的纱布将事实的真相蒙起来,她就是那样坚定又倔强地看着他,不退后一步,将**裸的现实撕开在他面前。

良久,他辩驳不过,也只能是叹了一口气,用最后的防线圈起自己的立场:“我不会参与,但会尽可能的护着这里的人逃出去。”

说罢,他便转身走向院舍内,隐没在月亮照不到的黑暗中。

溪川望着那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蜷缩起来的背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很奇怪,以往她口舌之争占得便宜时,总是洋洋得意、喜不自胜的,可今日全全然没有得胜的快感,而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消失不见,甚至连告别的招呼都不愿打一声。

她承认,自己后面说的话大抵都是在赌气,她将自己对这个烂到根的朝廷、扭曲不堪的社会、冷漠自私的官僚的所以不满抱怨都发泄在了商沉木一人的身上,她愤怒为什么到了这种程度,还是会有一个傻到极致的人,愿意看着真相,然后信任垃圾里面有可以挑挑拣拣的真心,相信那些背地里将他的脊梁骨戳烂的人也会有一天相信他,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是应该被守护的。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傻子,都什么时候了,她早就不信了。

溪川颓然地低着头坐在寂灭的灰尘边,将手指塞进去,无聊地圈画着,脑袋里却纷纷杂杂塞到爆炸。

其实她最初的计划就是只针对那些士兵的,她想将这些烧盐匠都保下来,然后将他们带到一个民风正气的地方,给他们一个更为理想的环境制盐、烧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莹朝的盐一时半会儿断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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