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芷折身回到屏风后,蜷缩在书房内室的贵妃榻之上,背对着屏风,双臂蜷缩在身前。
她并没有指望顾菁之与她说话。顾菁之今日能在书房中停留两个时辰,还是因为太过出神的缘故。往日里顾菁之从未施舍过她一个眼神,无论是与祁弘晟商议事务,还是独自从暗门来书房取折子和书简。
他避讳她到了极致,她如何体会不到?顾菁之与祁弘晟当是一类人,他们眼里只有权力皇位,功名利禄。扯掉面具,露出本来面目后,他们没有一丝人情味儿。
萧云芷对他们的冷酷心知肚明。今日这杯茶水,只是因她方才偷瞄了折子一眼,看到顾菁之正在忧虑灾民之事而已。自打她被囚禁在书房中,做着奴婢的活计,她除了祁弘晟外见不到任何人,而每次祁弘晟到来,她得到的也只是羞辱和践踏。
她身上交叠着层层叠叠的瘀痕,软肋尽数被祁弘晟捏在手里,这让她毫无反抗之力,唯有将魂魄抽离,在空虚中寻求慰藉。
将茶水放下后,她又回到了往日蜷缩的贵妃榻,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般将自己团成一团。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久了,她那些随时会在祁弘晟的肆意妄为中剥离的衣衫无法给她安慰,她渐渐习惯了蜷缩着身体,抵御着如影随形的不安。
屏风外没有声响,约莫是顾菁之懈怠回应她莫名其妙的茶水。萧云芷勉强提了提唇角,低声说:
“若你不想喝,便倒了吧。”
她许久没讲过话,声音都有几分生涩。她闭上眼,等待一阵阵因羞耻泛起的酸涩离开她的身体。
“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出乎意料的,顾菁之开口询问道。因为伏案已久,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漆黑的眉目仍然凝在纸面上,眉心不展。
“你在为城外灾民拟奏折,我看到了。”
萧云芷睁开双眼,仍然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低声回了话。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倒是有心。”
短暂地停顿过后,顾菁之再次开口,清冷过分的声音带着一点儿点儿讥嘲,但却有了一点儿人的温度。
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中,萧云芷太久没有体会过人的温度了。她身体里残存的活气轻微颤了颤,舍不得放过这久违的温度,她将话题继续道:
“你若不心系灾民,缘何迟迟不能落笔?”
她这话说完,顾菁之许久没有接话。屋内的博山炉燃尽了暖香,发出一声细微的火花响动,屏风外,顾菁之落了笔,规整的行楷跃然纸上,一字一行全是符合官场制式的漂亮套话。
“多思罢了。我不过是身份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后,全凭圣上宽宥和太子殿下恩赐才有今日,城外灾民流离失所,又与我何干呢?”
他一边笔声簌簌,一边轻嘲着说道。萧云芷听他话中自嘲,只觉字字刺耳。
“为何无干?”累日的沉闷和忧虑在萧云芷的心中沸腾,她从贵妃榻上坐起来,双眸定定瞪着屏风。
“顾氏一门,功勋卓著,你既是名门之后,在外身份又是太子正妃。你一丝半点的怜悯,或许对旁人来说就是甘露涌泉。若世上人人都只想着明哲保身,那这天下百姓当如何求存?”
“若世上人人都如你这般不知自保,那才当真是祸乱不断。”
屏风外,埋首桌案的少年人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让萧云芷睁大了双眼,翻身从榻上起来,双眸望向屏风的方向。
“我如何不知自保?家人罹难,我没有一刻心中安宁,太子强掠我到此处,我再不知母亲、嫂子和妹妹的消息,每一日都如熔炉焚身。我尚能苟延残喘至今,如何算不得自保?”
她话中带着自弃,双眸又泛起了泪意。她已经许久没有哭过了,在身体受辱的时候,若是不将情感剥离,她早就神魂溃散。此刻她抬手抚摸自己潮湿的眼睑,却发现她的泪还是温热的。
屏风外又是一片安静,唯有笔尖与纸面摩擦的窸窣声响。笔墨用尽,顾菁之为墨砚中添了些茶水,看着墨色晕开,他冷淡的双眸闪烁一下,终于叹口气道:
“太子殿下将你囚于此处,想必是不愿你与外人牵扯。你定心凝神侍奉殿下便是,何来这么多念想?”
萧云芷只觉得他这番话嘲讽至极,一时竟哑口无言。
林间鸟雀引吭高歌,风餐露宿但畅游林间,猎人将其剪短翎羽,供人赏玩,这竟也算恩德浩荡。
“人若没了念想,还是人吗?”
过了许久,她轻轻说道,倒也再没指望屏风后的人回答,只是仰着头看着梁上砖瓦,不愿让泪水顺势落下来,徒增狼狈。
她那日劝说顾菁之放了她,曾说他们是一类人,都是所谓罪臣之后,都背负着罪恶前行。如今看来,是她自以为是了。她与顾菁之从来不是一路人。
“若你一心要知晓,我告诉你也无妨。你家长辈仍在浣衣房劳作,你嫂嫂诞下的男童,原本放在羊圈里养着,如今被殿下接走,置于一家奴膝下。殿下并未将此事报于圣上。”
萧云芷突然听闻家人的消息,当即睁大一双眼眸,泪水趁乱滑落脸颊,但她无暇去管,只胡乱抹开。她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向屏风行几步,却又止住,低声追问:
“母亲和嫂子她们平安吗?我妹妹、我妹妹萧云烨呢?”
“令妹情形我并不知。你母病弱,但尚且无性命之忧。殿下待你如此宽厚,为何你半点儿不念殿下恩情?你说所见尽是绝路,但若你肯一心侍奉殿下,又有何求不来的?”
萧云芷站在屏风后,抬起衣袖抹掉眼角的泪水。碍于方才顾菁之与她说了家人的消息,她没有反驳顾菁之的话,但心里却只觉得嘲讽。
所谓宽厚,便是将她囚于此处,让她受尽折辱,日日掠夺,以她家人安危作为筹码胁迫她吗?
那并不是宽厚。萧云芷心里很明白。那不过是操纵木偶的手,不过是主人对玩宠的即兴施舍。
“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她低声说,而隔着一扇屏风的顾菁之却能听懂她轻柔声音中的顽抗,想来是半点儿没有把自己的忠告听在耳中。
面色冰冷如雪的少年人落下最后一笔,轻轻歪了歪头,黑沉的眸子里有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他实在有些搞不懂这个女人,不知她为何想不明白这显而易见的生存之道。
他更不明白表哥为何为了这样一个不知所谓、空有其表的女人心神不定。
他收起写好的折子,转身披上面纱和斗笠。当年的顾将军府早就衰败转手旁人了,他被表哥接回京后,就一直居住在太子府。
太子府人多眼杂,他虽可以扮作女装,但他身形抽条太快,总会被旁人看出端倪。索性他假托身子病弱难耐,吹不得一点风,大多数时日便龟缩在厢房中,身边只留一太子派来的婢女做掩护。
厢房和太子书房中有暗门地道,方便他日日以幕僚的身份走动。凡到此时,他还要戴上面纱,免得出了岔子。
临行前,他再扫一眼桌案上的茶水,将其倒入一旁的云松盆景之中,又将空掉的茶碗放回茶托之上。
“你好自为之。”
屏风后寂然一片,顾菁之不再耽搁时辰,从暗门向顾芝的厢房走去。他手中的折子还需速速遣太子府的门客送入衙门才是。
*
是夜,祁弘晟带着一身夜露回府,像往日一般径直走入厢房之中。
这些日子他在朝中,忙得不可开交,每每深夜才回转。重回作窝囊太子时的躯壳里,他面临的是皇父无孔不入的打压提防,毫无权柄的孱弱,和朝臣百官若有似无的蔑视。
他本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这副窝囊皮囊,可重生回来,时机未到,他却不得不忍。
入书房时,已经到了深夜。他遣散了侍卫和企图服侍他的婢女,只叫人把浴桶抬进书房。
脱下氅衣,他独自进入屏风后的厢房。厢房中一片黑暗寂静,那张香梨木卧榻平整无人,祁弘晟的心跳陡然加快,可他转眼就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自称婢女,身负侍奉主子职责的萧云芷蜷缩成一团,背对着屏风的方向,无声昏睡着。
厢房内太黑,只有隐约光线从屏风后透过来,不知怎么,祁弘晟一言未发,反而沉默走到贵妃榻前,借着窗纱外隐晦的月光和书房内的灯影,看着萧云芷在睡梦中格外柔顺的面容。
萧云芷不念旧情并非一日两日了。她醒来时,可半分没有如今的乖顺,满眼都是不知好歹的抗拒。
祁弘晟面色变幻莫测,时而闪过前世萧云芷食水不进,吐血而亡的模样,时而闪过登临皇位,俯瞰万万人俯首称臣的情形。月影藏匿在云层之后,他又看到萧云芷在黑暗中轻轻蹙眉,呼吸有些急促,似乎睡得不算安稳。
祁弘晟将软枕拽过来,塞进萧云芷手心里,她果然双手抓握住软枕,不再发出恼人的轻哼,和小时候的习惯如出一辙,手中必须握着点什么,才能睡得安稳。
祁弘晟在榻边落座,又在黑暗中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明明她如此可恶,半点儿不知道侍奉君主,半点儿不知感恩,明明他是真龙天子,上天眷顾,让他重活一世惩治恶妇,理应立刻要她好好服侍,让她尽早明白谁才是主。
可他今日什么都没做,只沉默地看了她许久,脑海中来自前世的血海尸山,光明殿宇,都慢慢散去,只留下她酣睡后格外恬静,毫无抗拒的面容。
他太久没有看见萧云芷这样的毫无防备了,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可是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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