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义十六年冬月廿一,大雪。
帝后将于三日后回宫。
此番狩猎成果颇丰,可若要说最讨帝后欢心的消息莫过于成钰公主有孕一事。
山间天寒地冻,帝后担心公主有什么闪失,已命成钰公主回公主府养胎。
齐晋良这几日心里颇不痛快,与他交好的几家郎君也都想尽办法讨他开心。
齐晋良重情义,但又是一个轻易不肯认输的人。
于是有人提议不如去林间比骑射,或是奔走的兔子,或是放飞的飞鸟,谁先射中就算谁赢。
齐晋良原觉得无趣,可又被众人稀里糊涂带上了山。
他们一行人一路闲谈一路邀约,到了山上,竟也集结了二三十人。
穆竣听左逸道阿达庆派了身边的随从邀穆竣上山比试。
那随从个子不高,身型却极为健硕,这些日子下来穆竣已认得他。
听完阿达庆随从的传话,穆竣不禁发出一声冷嗤。
他不过是前几日狩猎赢了阿达庆,那突厥人竟如此纠缠不休,这些天日日派人请他要再去比试一番。
穆竣正打算去看庄姝,被阿达庆的随从一耽误,已是晚了半刻。
穆竣唤左逸先与随从一道上山,待他看过庄姝立即过去与众人汇合。
此时方过辰时,天擦亮。
地上积了霜,周遭白雾凝作一团,似天上掉下的云片。
马奴将穆竣的马牵过来,他利落坐上马,挥起缰绳离去。
疾驰的马蹄落到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穆竣顶着一路白霜驰马而去。
庄姝帐前已挂起灯,说明她已梳妆完毕。
帐内,长琴时刻留意着帐外的动静,才听马蹄声停下,她便掀了帘子。
见果然是穆竣来了,忙出帐行礼。
穆竣喊起,却也不敢直接进营帐。
直至雁远从里面将帐帘打起来,请了穆竣进去。
案桌上已摆好早膳,见庄姝端坐在前,穆竣笑道:“外面起了大雾,估计今日是个大晴天。今日我与那突厥人定了上山比试骑射,恐怕要稍晚些时辰才能回。外头暖和了可让雁远和长琴推你出帐子晒晒太阳。听阿娘说我们三日后便要随圣人回京,恐怕此次离开再也不会来邙山了。”穆竣话落,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庄姝捧着碗热茶,待他说完了才向他递去,“知了,说这么多话也不嫌口干?”
穆竣接过热茶,与她坐一边,“我只是遗憾你不能一同前去,让他们都瞧瞧你的骑术。”
庄姝一笑,“如今我是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京中小郎君小娘子胜于我者比比皆是,我再不敢说大话。”
穆竣却不赞同,哼哼着不说话。
“你所说的突厥人可是那位可汗之子阿达庆?”
“正是。”
庄姝想起与阿达庆初见的不快,只觉这人狡诈诡谲,不由嘱咐:“你要小心此人。”
穆竣不甚在意,“阿达庆为人狂妄又几次败在我手下,自然心有不甘。今日于他不过又是一场败仗,阿姝你不必为我担心。”
见庄姝面色不改,很有几分认真模样,他连忙改口应道:“好,我会多加注意。”
穆竣并未在帐中久待,见时辰不早,骑上马便直奔山林而去。
穆竣走后庄姝也用完了早膳。
长琴和雁远要扶她坐回榻上,庄姝摆摆手,自己扶着腿缓缓走了过去。
她这几日已经能下地走动。
雁远见能下地也很替她开心,“娘子腿越来越好,到了京中想必就能骑马了。”
庄姝想起昨日双珑姑姑的叮嘱,吩咐雁远和长琴这两日将行囊收拾妥当。
雁远和长琴喜滋滋应声。
山中气温更低,穆竣一路上山,发间竟落了白霜。
到了约定地点,见众人正聚坐一团说话。
见他来了,左逸忙上来替他拂去身上寒露。
八皇子李晋道:“你可算是来了,快来喝两壶热酒暖暖身子。”
众人聚坐一团在烫酒,穆竣当即寻了个位子坐下。
“喏,给你。”身旁传来一道女声。
“多谢孟娘子。”
原是孟青徽,她今日穿一身兰青色胡服,头戴胡帽,穆竣还当是谁家小郎君。
孟青徽甜甜一笑,道:“平阳王世子客气了。”
她常与八皇子一齐骑马射猎,今日见她也不觉奇怪,穆竣只礼貌地冲她再点点头。
想起前几日的传闻,穆竣有意和她拉开距离,可此时再换位置反倒更引人注意。
喝了酒,大家身子暖了起来。
宫人抬来一笼兔子和鸟雀,八皇子道:“这笼子里共有兔子十八只,鸟雀二十只,你们是要一组一组比试或是一齐放了,看谁猎得最多?”
大家都七嘴八舌讨论开。
一时也拿不定个主意。
阿达庆突然道:“我要与平阳王世子单独比试,八皇子可否予我们兔子鸟雀各两只?”
李晋最喜看热闹,自然应下,忙令宫人各捉兔子鸟雀两只。
由穆竣和阿达庆打头,后面也不再争执,便又各自选了对手要比试一番。
阿达庆早已备好弓箭,坐于马上睨着穆竣。
穆竣则不慌不忙,见宫人拎着兔子过来这才翻身上了马。
李晋指挥宫人将兔子置于数米外放生。
宫人跑得老远,得了八皇子嘱咐,放了兔子便往一边退去,生怕穆竣和阿达庆误伤到他。
穆竣和阿达庆也密切地关注宫人的举动,见宫人动作,两人都策马奔了过去。
白兔机敏地穿梭在林中,它似乎也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跑得极快。
穆竣和阿达庆互看一样,纷纷举起弓箭对准那只白兔。
两人几乎是同时射出的箭,只不过穆竣的箭直奔阿达庆箭而去,未射中目标,阿达庆的箭已被穆竣射落。
阿达庆正气恼,便见穆竣已驱马追着兔子奔去,拉弓射出,箭呈弧线向下,不偏不倚,正中兔身。
白兔不一会儿便染满身血水,倒地不再动弹。
“驾——”穆竣驱马回到方才的始发点。
“好!”
众人为他喝彩,一个个拍手叫好。
穆竣不无得意。
阿达庆脸色铁青,却不肯认输,“再来!”
这次宫人将绑好的鸟雀拿出来,往上一抛,小鸟便展翅飞向了高处。
阿达庆瞅准了时机,率先射出一箭,谁知那小鸟忽停在一根竹枝上。
阿达庆也不气馁,他觑一眼穆竣,见穆竣并无动作,便也不着急射箭,只对准竹枝上的鸟,见它展翅要飞,率先又射出一箭。
此时林中传来箭矢破竹之声,众人望去无不惊叹。
穆竣竟将那只刚展翅飞出的鸟射到了另一棵竹干上,箭插入的地方足有两尺长的裂缝,可见他射出的力道之大。
孟青徽惊呼:“平阳王世子又赢了!”
大家不由称赞,纷纷投去崇拜的目光。
阿达庆一言不发,面色更为阴郁。
八皇子此时出来打圆场,“这比赛只你两比有什么意思,我看还是大家都参与进来,小齐将军和漠北王世子你们说呢?”
肖玉也看出阿达庆神情不对,忙道:“八皇子说得有道理。”
二人这番话并未让阿达庆心里好受多少,他死死盯着穆竣,眼底满是狠绝。
穆竣对上他想要吃人的视线也毫不畏惧,对他拱手一笑,“承认了。”
有穆竣打头,大家的兴致也变得高昂起来。
一时林间飞鸟四散,雪兔乱窜。
今日若非阿达庆相邀,穆竣原不想上山,此时见众人都追逐猎物而去,他已有了要下山的念头。
他正欲与八皇子辞别,忽听远处有人喊:“是赤狐!是赤狐!”
穆竣心念一动,驱马奔了过去。
赤狐依旧如从前一般狡猾,几名郎君射出几箭都被它轻巧地躲过了。
大家看到穆竣纷纷道:“今日能不能拿下赤狐就看平阳王世子你的本领了。”
众人避让两旁,穆竣坐于马上,微微挺起胸膛。
赤狐正站在一颗雪松上,粗壮的枝丫遮挡住了它的身躯。
这里是它的地盘。
只见它身如轻燕,于林间任意穿梭。
穆竣拿出弓箭,敛气屏息地对着赤狐射出一箭。
“它跑了。”
孟青徽不由遗憾地发出一声叹息。
下一刻,穆竣便驱马追了出去。
孟青徽几人见状也跟上去。
就在穆竣快到追上赤狐的时候,一阵更大的嘶鸣声响彻山间。
穆竣后来不太记得当时发生的情况。
他被马甩下山坡,有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住了他。
他听到远处有人撕心裂肺喊着:“二娘!”
事发突然,穆竣和孟青徽掉下山坡时李晋也慌了神,很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遣人快马加鞭将医官带上山,又亲自带人去寻孟青徽和穆竣。
好在二人掉落的山坡底下不是悬崖。
数名亲卫与李晋一道下坡。
山坡下面遍地荆棘。干枯的藤条上布满针刺,皮靴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李晋心里大叫不好。
找到二人时,穆竣正将孟青徽护在怀中。
李晋大声道:“快快将二人抬下山,”
此时孟青徽尚有意识,她的额头一处受伤,鲜血覆盖了半张面颊。
她感觉脸颊黏糊糊的,疑心自己是否要毁容了,思及此,放声痛哭起来。
李晋在旁安慰道:“万幸二娘你没有性命之忧,不然我不知要如何同阿娘交代。”面容于女子来说等同于性命。
孟青徽未理会他这笨拙的话语。
待宫人将她脸颊擦拭干净,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
孟青徽敏锐地察觉到,她摸着自己的脸,感到一阵刺痛。
孟青徽大叫着:“拿铜镜来。”
“娘子,马车上并无铜镜。”
“我的脸可是划破了?”
宫人诺诺不敢抬眼与她对视。
马车外的李晋也听见了响动,他方才便见孟青徽右脸颊接近鬓角处被划伤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划伤,可这于闺中女子来说已是大事。
他尚不知要如何与母亲解释。
此时只装作未曾听见马车内动静。
孟青徽拿不到铜镜,又察觉右脸颊火辣辣的疼,刚要伸手去触碰,宫人忙道不可。
孟青徽苦笑道:“果真破了。”
宫人忙道:“娘子国色天姿,待请了医官医治,必然会痊愈如初。”
孟青徽当即掀开车帷,见另一辆马车上并无任何声响。
猜测是穆竣在里面。
她问宫人:“平阳王世子情况如何?”
宫人摇头道不知。
忽见马车前骑马的李晋,“八殿下,平阳王世子现在如何了?”
李晋道:“医官在马车内,二娘你尽管放心。”
孟青徽便放下帷幕,低低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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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日头正盛,庄姝用过午膳便与雁远和长琴收拾帐中的衣物首饰。
雁远拿来一个镶嵌着白玉的雕花漆盒,“我将娘子首饰都收拢在这个盒子里了。”
庄姝放下手上物件,捧过盒子打开说:“过些天便是阿蘅生辰,我这没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待去了京中,少不得要添置。”
雁远接话道:“是呢,娘子一向爱素净,我瞧京中小娘子们都喜爱打扮,娘子也该多置办几套。到了京中少不得要赴宴应酬。”
庄姝点头称是。
三人正细细说着话,外间传来嘈杂的马蹄与人声。
起先庄姝并未在意,可隐约间听到“平阳王世子”几字,心中有所不安,忙喊了雁远和长琴出去打探消息。
雁远和长琴不多时便回了帐中,二人脸上皆是惶恐之色。
雁远颤抖着说:“娘子……是世子出事了。”
庄姝心下一跳,拉着雁远问:“阿竣出什么事了?”
长琴哭出了声,接话道:“娘子,世子堕马了。”
“堕马?不可能!”庄姝指尖死死扣着案桌,“他自小骑射,怎么会堕马?”
雁远将所知之事全数告诉她:“听说是在追赤狐时,马突然受惊发狂,将世子甩下了山坡。”
“他现在人呢?”
“八皇子等人将世子带下山,如今医官正在救治。”
“我要去看看。”庄姝站起身,可她腿伤未愈,加之吓得四肢发软了,站起来险些栽倒在地上。
“娘子!”
雁远和长琴忙上前搀扶着她,“我们方才回来碰到双珑姑姑,姑姑让我们务必照顾好娘子,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庄姝只道:“去推车来。”
雁远还要再劝,庄姝怒道:“推车来。”
雁远和长琴从未见过自家娘子这般怒意,二人不敢再劝,忙推了车,将庄姝带去了医官所在之处。
穆竣直至酉时末方醒。
帐中只有一名小厮和一名药童。
穆竣睁了眼,面露痛苦之色时
小厮发觉他醒了高兴道:“世子,你可算醒了。”
穆竣抬了抬手才知自己是趴睡在床榻之上,后背传来不可忽视的痛感。
他方一动肩膀,正欲翻身,便听药童道:“世子莫动,你背上有伤,方才上过药,这几日都不能翻身。”
他忆起午时的一幕幕,忽道:“孟娘子现下如何?”
小厮与药童皆是欲言又止。
穆竣便唤春儿。
春儿一直守在帐外,听见账内动静早就想进来一探究竟,但因没有吩咐,不敢冒然进帐。
此刻穆竣方出声,她便快步掀开帘子进来。
穆竣问:“孟娘子如何了?”
春儿揩去眼角的泪花,躬身回道:“孟娘子下山时就醒了,午时便被安远侯府的家奴接回家去。”
听春儿的描述穆竣当孟青徽并未大碍,心下稍松。
他浑身疼得厉害,只是还有话要问春儿,又道:“我阿娘和阿姝可都知道此事了?”
这般大的事,平阳王妃和庄姝怎能不知?
王妃午后哭了两场,若非有庄娘子劝着,此时定还在帐中不肯走。
春儿轻声回道:“王妃与庄娘子都来看过,王妃还哭了两场,是庄娘子与双珑姑姑劝着才回了帐。”
穆竣脸上一讪,今日当真丢脸。
“那阿姝呢?她可有留什么话?”
春儿知世子心意,照实道:“庄娘子留了长琴在帐外等世子消息,如今世子醒了,长琴便可回禀庄娘子。”
穆竣略一思忖便说:“你随长琴亲自去告诉她,我已醒,并无大碍,叫她好安心。”
春儿行一礼便退下。
帐外长琴搓着手,待春儿出来忙迎上去:“春儿姐姐,世子可是醒了。”
春儿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道:“正是,世子命我与你一道去回禀庄娘子,教娘子好安心。”
长琴也笑了起来,连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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