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画舫

连着下了多日的大雪,今天终于放晴了。

院中亭内阴森森仍透着泠然的寒意。

雁远踏着满地的积雪与枯枝,穿过亭子进了院中。

因庄姝今日要出府。

她一早便让灶房烧好热水,又点上手炉。

雁远疾步回到院中,在屋外哈了哈气,掸去方才树上吹落到她肩上的雪花片,待身上干净了这才进屋子。

屋内,长琴拿来大氅替庄姝穿上,犹豫着问道:“听说今日世子便解了禁足,娘子不去世子院中瞧瞧吗?”

庄姝摸了摸脖颈处,恐会灌风,她打了一哆嗦,唤长琴寻她的围脖来,一边回道:“我与阿衡栾二哥有约在前。他解了禁足,自有他的去处。”

雁远打帘进屋,见庄姝已穿戴齐整,忙将手炉递了过去。

庄姝顺手接过,询问道:“可叫人套好了马车?”

雁远回:“早叫阿福去了。”

这时见阿福脚步飞快进了院子,还带着一脸喜色。

她先是掀开帘子往里头觑了觑,雁远见了笑道:“有什么事还不快进来说。”阿福是前不久才买进王府的奴婢,庄姝听说她无父无母只得卖身为奴,见她可怜,便向王妃要了她,让她在院中做些洒扫跑腿的活。现下规矩尚未学成,庄姝见她年纪小又机敏可爱,在院中并不拘着她的性子,使她还是一副小孩儿心性。

阿福闻言这才进屋福了一礼,说道:“娘子,世子来了,正在外院等你嘞。”

她傻兮兮咧着嘴,没瞧见雁远和长琴冲她使眼色。

庄姝不慌不忙翻着妆匣,从里面选出一对镶金嵌蓝宝石玉镯替换了手上的白玉镯,问她:“马车套好了?”

阿福呆呆地点点头称是,见庄姝神色淡淡并未叫她传话给世子,反问道:“娘子不见世子?”

庄姝此时已转身出去,雁远在后面冲阿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长琴亦不快地乜了她一眼。

阿福缩着脖子挠了挠头,她以为娘子听闻世子等在院外会高兴呢。

一出房门迎面便刮来阵阵寒风,庄姝揣紧了袖中手炉,快步出了院门。

穆竣果然就等在院外。

数日不见,二人碰面,竟生出些许陌生。

庄姝打量穆竣,人消瘦不少,可见他伤得不轻。

穆竣瞧庄姝,却见她面色红润,一双杏眼似盛了水般莹润光亮。

庄姝冲他一笑,率先开口道:“阿福说你在院外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穆竣问:“你套了马车要出府?”

“正是,今日与阿蘅约好了要去看百戏。”

穆竣见她穿戴齐整,正是要出门的装扮,心下不禁生出些委屈滋味,道:“既然你已有约,我便没事了。”

往日庄姝总会追问下去,这次却只点点头,面含笑意道:“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她提步向外走去,长琴和雁远低着头,步履匆匆跟随在庄姝身后。

穆竣气得一脚踢在院外竹条上,竹上积雪落下,盖得他满头满脸。

穆竣心中恼意更甚,当即便往马房走去。

庄姝出了府门,车夫已等在府门外。她踏着轿凳上了马车,雁远和长琴也紧随其后。

三人坐定,车夫便驱马使出了街巷。

庄姝与栾家兄妹二人约在芳悦楼看百戏,从平阳王府坐马车过去要半个时辰。

马车上了街,周遭变得喧嚣起来,道路两边的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各式香气更是扑鼻而来。

庄姝将车帘掀开稍许,见街上人声鼎沸,来往商贩络绎不绝。

冷风灌进她鼻腔,她没忍住咳嗽一声。

雁远答:“娘子快别看了,莫受了寒。”

庄姝这才放下帘子,雁远见她两眼微红。

雁远忙将手上手炉递上。

庄姝接过,两手捧着手炉,垂头不语。

马车弯弯绕绕,终是到了芳悦楼前。

今日芳悦楼有百戏表演,一早堂中便坐满了人。

小厮将庄姝引至二楼,栾昉与栾蘅已等在楼上。

“阿姝姊姊。”栾蘅对她挥手。

庄姝也冲她展颜一笑。

栾蘅跑过去亲昵地拉起她的手,二人一道入座。

店内小厮奉上茶。

芳悦楼的茶盏皆是透明的琉璃烧制而成,几片翠绿在茶水中摇荡。

庄姝呷了一口,便觉唇齿生香,不禁赞道:“好香的茶,芳悦楼不愧是京中最好的茶楼。”

庄姝话毕,栾蘅掩唇偷笑。

栾昉睨小妹一眼,对庄姝道:“这是殿下带来的洞庭珍品碧螺春。”

庄姝听见“殿下”二字,眼见一盏茶便要见底,忙止住了呷茶的动作,眼睛微睁着,全无方才的闲适淡然。

栾昉见状也不禁笑起来。

“庄娘子若喜欢孤便派人送些去王府。”

三人回头一望,见李谡正信步走来。

庄姝眼睛一亮,虽然她不懂品茶,可是这茶她是真喜欢,当即起身道:“多谢殿下赏赐。”

李谡抬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栾蘅暗暗咂舌,听闻今年洞庭的碧螺春产量极少,送到京中只分到喜爱碧螺春的太子与吕妃两宫中。

太子殿下慷慨也罢,阿姝姊姊倒一点也不推拒。

-

数着日子,终于到栾巍亲迎这日。

栾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府内丫鬟婆子们一早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

日渐西沉,栾巍着红色婚服,在栾家祠堂拜祭祖先后便带着栾昉几位傧相并一队部下浩浩荡荡去谢府迎接新妇。

而庄姝和彭尚意此时正与栾家旁支几位小娘子围坐一团烤火聊天。

栾蘅也在其中。

今日栾巍大婚,栾蘅眉宇间满是喜色。

一旁的桌案上摆放着红艳艳的糕点果脯等物。

房中小娘子们吃喝谈笑倒也有极有趣。

冬日天暗得快,此时院中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廊下有婆子快步走来,对栾蘅道:“四娘,大郎接了新妇子马上就回府了。”

众人听了,纷纷起身要去府门口看热闹。

锣声鼓声越来越近,栾蘅和庄姝几个都抻着脑袋向外望去。

不一会儿就看见了迎亲的队伍。

栾巍坐在高头大马上,两边有傧相们簇拥着。

他生得一张端肃的面孔,在今日这般喜气洋洋的氛围下,眉宇之间也染上了几分柔情。

栾巍后头一顶大红花轿由八名轿夫抬着,正稳稳向栾府走来。

一行人到了栾府门口,花轿落地,花轿前的侍娘刚掀开车帘,栾府门口候着的一群妇人们便带着毡席迎了上来,将毡席由花轿底下一路铺至府内。

新妇踩着毡席下了花轿,双手持一张绿色鎏金芭蕉团扇遮面。

围观的众人见了新妇子,纷纷说起赞美新妇的话来。

进了正院,栾狄与孙夫人端坐在堂上,看热闹的人又挤在一团。

待拜了高堂,年轻的郎君和小娘子们哄闹着拥着新郎官与新妇进新房。

这时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走上前,栾蘅在庄姝耳边小声道:“这是谢阿姊的嫂嫂。”

谢家媳妇将莲子花生,金钱花钿等物向喜床洒去。

傧相们吟诵着祝词,谢娘子便将团扇缓缓移开。

大家这才见到新妇模样。

自然又是一番夸赞之声。

谢子溪承受着众人的目光,便觉脸颊燃烧起来。

二人在众人面前喝了合卺酒,便算礼成了。

待热闹散去,栾蘅拉着庄姝和彭尚意离开喜房。

院外正热闹着呢。

今日男女宾客分坐东西二院,栾蘅一行往西院走去。

进了院子,庄姝见到许多陌生面孔,俱是京中官员家的娘子。

其中一人尤为醒目。

刘中蓉一贯素雅端庄,今日只梳单螺髻,插两个宝相花金簪。但这不妨碍各家娘子都围着她,奉承她。

毕竟众人都知道她便是未来的太子妃。

谁不想与她交好呢?

栾蘅作为主家,自然要上前见礼。

刘中蓉语带亲近,唤她四娘。

栾蘅便又向她介绍庄姝,“这是平阳王府上的庄娘子。”

庄姝对她见礼道:“刘娘子。”

刘中蓉亦笑称:“庄娘子。”

栾蘅虽不常与京中官员家娘子们一起玩耍,却因栾家被圣上和太子看重,京中娘子们对她也都高看一眼。

而庄姝不过是养在平阳王府中的孤女,大家对她并无多少在意。

栾府宾客嬉闹喧嚣直至深夜。

“下雪了!”

“下雪了!”

一片,两片,雪花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下来。

廊上挂着的红灯笼照着飞扬在空中的雪花。

眼见愈下愈急,众人便都笑着小跑着进了屋内。

今日众府对郎君娘子都没有了往日的拘束。

便有些心思活泛的小郎君趁机从宴席上偷偷溜走,骑了马去街上寻更好玩的去处。

栾蘅在下雪之初便拉着庄姝去寻栾昉。

她望着漫天的飞雪道:“这般大雪……”她似想起什么,唇边带着一模神秘的笑,凑到庄姝耳畔密语道:“阿姊,今日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大祁取消了前朝的宵禁制度,不过冬日夜间的街道也是冷冷清清。

守卫城门的禁军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迷了眼,正困得打盹,忽听黑夜中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起初还以为自己冻出了幻觉,直至夜色中看到四人四马往城门处奔来。打头的男子一身黑色大氅在夜中飞扬,离得很远也能察觉出此人气度不凡。

为首的男子在城门处勒住缰绳,士兵便跑上前。

刚要询问他是否有出城的文牒,瞥见他腰间的牌子,忙跪下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谡道:“我等要出城。”

几名禁军忙开了城门,四人便在黑夜中绝尘而去。

到了城外曲江池畔,数艘装饰华丽的画舫飘荡在池面。

几人才至岸边,便有人认出李谡和栾昉。

栾昉道:“”今日只要一艘中等画舫便是,莫要太招摇。”

那人忙点,很快安排好,恭敬地带着四人上了一艘两层高的画舫。

画舫上有三名中年汉子和一名老叟执杖撑船,另有两名颇具姿色的婢女侍候。

一人唤兰月,一人唤兰心。

上了画舫,船便缓缓驶动起来。

四人在船舱内坐下。

栾昉见栾蘅冲庄姝露出得意之色,笑问道:“你个机灵鬼,怎知今夜下了雪我与三郎便要来曲江池?”若李谡不想教人知晓身份,在外栾昉便以三郎唤他。

栾蘅瞧一眼李谡,见他也含笑望着她,她便胆大起来;“前几日听二哥提起雪夜在画舫饮酒。我便念念不忘。今夜下雪,阿耶阿娘又不管我们,你定然会出府游玩。”

栾昉挑挑眉:“算你聪明。”

栾昉又对两名侍女道:“烫壶酒来。”

兰月与兰心得了栾昉的吩咐,便替四人烫酒。

画舫外,撑着小船的老叟将四人要的酒菜送来。

兰心和兰月把菜肴一一端上案桌,酒菜齐全,便让二人退下。

四人在舫中对饮起来。

庄姝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只觉这样的夜晚真好。

酒酣耳热,万籁俱静,耳边只有船夫拨动船桨响起的汩汩水流。

忽听池面响起琵琶声,断断续续,似有似无。

船至池中央,原本似有似无的琵琶声愈发清晰。

旁边画舫上不单有琵琶声,男女调笑的声音也不时传了出来。

栾蘅与庄姝趴在舷窗望着对面画舫,对面红烛高挂,人影攒动,调笑声中有女子舞动衣裙的影子从纱窗映出。

栾蘅指着对面画舫道:“二哥,似对面那样才热闹。”

栾昉拍开她的手斥道:“你若觉得同我在一个画舫无趣便家去。”

栾蘅讨好般道:“有趣有趣。”

栾蘅不胜酒力,不多时便趴在舷窗处睡了过去。

庄姝与栾昉对视一眼,无声笑了。

画舫二楼有四间房,栾昉担心她在此处睡下着凉,抱着栾蘅去楼上雅间安睡。

庄姝面上也染上了醉态,只是她自己还不自知。

夜深了,飘荡在池上的画舫不多,许多船都驶向了岸边。

与他们相对的画舫中仍是香舞伴着欢歌。

庄姝托着下巴靠在舷窗好奇地睁着眼打探对面的热闹场景。

不知对面船夫是否划偏了道,两艘画舫此时靠得极近,庄姝甚至能看清对面画舫上雕刻的图案。

与他们这艘不同,对面刻着各式样貌的女子形态,或坐或立,或嗔或笑。

而上船之前庄姝见他们这艘雕刻的不过是些样式普通的花草鸟兽。

庄姝凝神研究着对面画舫上的图案,女子姿态雕刻得当真是惟妙惟肖。

却不知她这副求知若渴的神态教对面一郎君看了去,见隔壁画舫一位貌若天仙的小娘子盯着他行事,不由起了逗弄的坏心思。

他推开舷窗,寒风与白雪吹进舫内,惊得他身下妓子尖叫出声。

庄姝不期与对面香艳场景对上,骇得瞪大了双眼,还不待她反应,眼睛便被人从身后捂住。

那人对上李谡沉沉的目光,不由心中发虚,背上也起了寒意,便收起捉弄的心思,伸手将舷窗关上。

他这番动作又惹身下人娇嗔。

庄姝面红耳赤,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所见赤条条的二人在行何事。

她一时有些瞠目结舌,随即想到李谡也看到了,愈发感到羞赧。

李谡却似无事发生问:“可还要吃酒?”

庄姝果断摇头。

李谡道:“时辰不早了,你也上楼歇息。今夜四娘喝醉了不便回城,待明日一早我们再回去。”

“是。”庄姝朝他一福身,忙往二楼走去。

李谡见她脸颊绯红,担心她醉酒跌入水中,便跟在她身后。

庄姝有些晕,又走得急,木梯扶手堪堪及她腰下。

她站得高,迎面冷风凛冽,庄姝脚下一崴,险些顺着扶手翻了过去。

好在李谡从后面托住了她。

“多谢殿下。”

“你醉了。”李谡皱眉道。

庄姝不觉自己醉了,可又不敢反驳他,便不说话。

待她站稳,李谡便收回手。

见她又是摇摇晃晃上楼,李谡只好伸出手挡在她身后,以免她向后倒去。

好在庄姝自己上了楼,她寻到房间门口回首一望,见李谡还站在楼梯处。

他的肩头点缀着白白的雪花,只是不知为他一直凝视着她,眼眸沉沉的,好似他身后一望无际的黑夜。

又想起方才多亏殿下救了她,便不由对他展颜一笑。

太子殿下当真是位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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