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客栈。
祁玄斜靠在木椅上,慢条斯理地盘着两枚胡桃。
窗外暮色渐沉,将他半边脸庞隐于阴影中,瞧不出喜怒。
大夫将被子给弥乐盖好后,提着药箱走到祁玄跟前,拱手交代道:“她的余毒已经排清,脉相平稳。只是身心俱疲,需要静养。”
祁玄微微颔首。
一旁的无芨会意,递上银两准备送客。大夫却踌躇片刻,忍不住问道:“姑娘所中之毒乃是‘牵机’,胤朝境内尚无解药……老夫冒昧,不知能否……”
他话未说完,祁玄已抬眼看来,目光淡漠。大夫瞬间噤声,自知失言,讪讪地跟着无芨离开了。
屋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祁玄添了几盏灯,室内更亮了些。
床榻之上,弥乐的眉头紧紧锁着,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陷入梦境之中——
梦里的南疆大殿,是丝竹靡靡,是暖香浮荡。
王座上,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南疆的世子涉余,正开口索要兵符:“你有四百余孜劫子民,正在我南疆境内押运粮草,疆回俩战在即,这兵符,你交是不交?”
弥乐:“父王刚允诺于我,边峡战毕,便许我自由!许我阿孜劫自治!”
“是,你是自由的,但“阿孜劫军”不是。我们只要兵符。”涉余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当然,不包括你。”
弃子。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位置。
冰冷的绝望如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她七年来所有的功勋与信仰。
而那些被扣押的,是她孜劫的子民,是手无寸铁、只为糊口才千里迢迢来此的贫苦百姓……
想到这,她手中匕首愈握愈紧:“他们是我孜劫的子民,南疆有何权越界管辖?!”
“藩属之民,如同家主之畜,有何管不得?”
家主之畜......好刺耳的称呼。
弥乐手中的“慈悲”剑嗡鸣不止,仿佛在替她发出不甘的嘶吼。
她眼前闪过边峡战场上,死于万箭下副将的脸;
副将用尽最后力气将她推开,满脸鲜血对她喊:“狼主……为了南疆,为了自由!”
为了南疆?换来的却是他们口中的家主之畜。
眼前又闪过那四百余百姓捧着干粮,送她出征时皱裂的双手。
一张张期盼的脸:“狼主,打了胜仗,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吧?”
好日子?换来的却是悬在颈侧的屠刀——
“我早已给狱中下令,若我亮相兵符,人即刻放走,若天亮之前,我还没拿到兵符,届时,人头落地。”
涉余的话又传来,他倾身靠近,语声轻柔如耳语:“这鸡,就快打鸣了。”
“我交!” 弥乐惊喘着,猛地从床上坐起!
她的嘶喊声,在屋里来回回荡——
“做噩梦了?”温和的男声在一旁响起。
弥乐骤然回神,这才看到祁玄的手正悬在半空,指尖还拈着一方准备为她拭汗的帕子。
她下意识探向腰间——慈悲剑。
祁玄起身放下帕子,顺手给她倒了杯凉茶,眼底是些许无奈的笑意,“我刚救了你,你转头就想一剑刺死我?”
弥乐环顾四周,宽敞的厢房,寂静的夜,跃动的烛火。
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目光最终锁定在床旁椅上的男人身上。
剑眉星目,容颜如画,一身皎白锦袍……说不出的雍容雅致。
她气若游丝地脱口而出:“你……是好人吗?”
祁玄先是一怔,旋即低笑出声,嗓音温润:“你说呢?”
弥乐心下稍安,却仍谨慎地嗅了嗅茶的味道。
“放心吧,没毒。”祁玄柔声道。
不知怎么,他给弥乐一种莫名的好感,不像假意,倒像是个清贵落拓的善人。
但弥乐不敢赌,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嘟囔道:“我……不渴。”——尽管她早已口干舌燥。
“也罢。”祁玄放下茶盏。
二人相续沉默,屋内寂静,只听得微弱的风吹烛火声,光影跃跃。
弥乐见他紧盯着窗外,也不说话,自己也跟着抬头望去一眼,此处客栈坐落偏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漆漆一片。
唯有那月亮倒是皎洁,但月亮每天都有,也不晓得有何看的。
突然,一阵“咕噜”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寂静。
祁玄挑眉,偏头朝右方桌案上一指。
弥乐顺势望去,看见了桌上的糕点。茶水不一定干净,但糕点总不至于下毒……
她挣扎着欲起身,祁玄已先一步端过糕点,顺手将她按回床边,细心掖好被角。
“多谢!”弥乐也顾不上许多,抓起糕点便囫囵吞枣地往嘴里塞。
瞧她饿成这副样子,祁玄心下觉得可爱,眉毛随着舒展开,问道:“名字?”
弥乐咀嚼的动作忽然停住,她记得店家道破了她的身份……他听见了吗?若是听见了,此刻是试探,还是……
“不愿说,便不说了。”祁玄转过头去,目光落向窗外的夜色,并未强求。
“弥乐。”
她心一横。救命之恩,险便险罢。
接着问:“你呢?”
“祁玄,字,舜尧。”
舜尧?!
这二字如惊雷在弥乐耳畔炸响——
在胤朝,谁敢用这寓意“帝王”的表字?
她瞬间抬眸,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看似温润的男人。
别不是宫里人!?
他救她,是巧合,还是……
她强压下心惊,故作轻松地调侃:“这名字……未免太张扬了些。寻常百姓取这名字,容易被抄家的。”
祁玄闻言一怔,眼底趣味更浓,却并未反驳。
不反驳??就是宫里的!
皇子!绝对是皇子! 弥乐心下断定。
此时,无芨推门而入,见自家殿下与那姑娘相处融洽,微微一愣,上前低声道:“主人,打听到了。”
祁玄:“说。”
无芨瞥了一眼弥乐,欲言又止。
“小气。”弥乐冷哼一声,捂住耳朵,“我听不见,也没兴趣。”
祁玄点头,“说吧。”
无芨:“人在春满园。”
祁玄闻言,眼底那抹温和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虽嘴角仍微微上扬,但眸光瞬间结冰。
春满园!
弥乐假装没听见,耳朵却竖得尖尖的。这三字她听手下议论过,京城里最有名的酒香人美,是处人间极乐乡。她们疆域可没有这等地方。
祁玄起身,将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放在她枕边。
“我们尚有公务。这些银两你拿着,有备无患。”
弥乐握住钱袋,错愕道:“这世间竟还有你这般的好人!”
“药在桌上,日服三次。”祁玄的声音依旧从容,“就此别过。”
两人离去后,弥乐抛了抛手中的钱袋,目光锐利地看向门口。
“皇子……也不知权利大不大,倘若加以利用……”她低声自语,一个念头已然成型,“也罢,就去你去的地方看看,吃杯酒,顺便……探探你的底细。”
春满园门口,彩灯高悬,莺歌燕语。
无芨敏锐察觉到她跟上了,凑到祁玄耳边小声说道:“殿下,要去拦住她吗。”
祁玄却不以为然,未曾开口,径直往里走。
然而他神色冰寒,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调,加之无芨凶恶的眼神震慑,姑娘们终究不敢过分靠近,只在一旁痴痴望着。
他二人朝前去,弥乐后脚赶来。
她身着男装,一身雪白绸缎,乌发束着白色丝带,颇有少年公子哥的模样。
小娘子们瞧这位小公子双眼烁烁有神,长得好生灵气,与方才那位男子的气质大不相同,没了令人难以靠近的气场。
便一个劲的扑来,百般抚媚。
“公子~第一次来呢~”
“像您这般肤如凝脂的脸呢,我还是头一回见着。”
“有没有兴趣让小女子陪您喝酒啊。”
弥乐被莺莺燕燕围住,心下虽觉新奇,却不忘此行目的。她抓起一把碎银撒开,趁乱目光疾扫大堂。
就在这时,两个酗酒的壮汉见她出手阔绰,眼红地挡在面前:“小子!懂不懂这里的规矩!”
弥乐眉梢一挑,正欲发作。
却忽地瞥见二楼廊柱旁,静立观望的祁玄。
找到了!
她心下一动,瞬间改了主意,不理会杂鱼,笑着朝楼上挥手。
回应的,是祁玄的淡淡笑容。
“哎哟!二位爷息怒!”老鸨见势插了进来,横在双方之间,顺势将弥乐往楼梯方向推,“这位小公子是贵客,莫要扰了雅兴!来来来,公子这边请,给您安排上好的厢房!”
弥乐就势下坡,任由老鸨将她引向二楼,她见着祁玄招呼着:“恩人,一起喝酒?”
“我一会儿便过来。”祁玄应道。
见他话已至此,再跟上去怕是唐突了。
也罢,便在厢房等着他。
祁玄见她先入了门,才踏进隔壁的厢房。
屋内,二皇子祁诏跪在地上眼露凶光:“竟找到这里来。”
祁玄自顾自坐下,撑着头摇晃着手里的杯杓,问道:“玩的开心吗?”
“我祁诏可真是好大的荣幸,劳烦三太子亲自跑来我这兴师问罪。”
祁玄脸上挂着笑颜,点头道:“是,属实荣幸。”
“你还笑得出来,你私自调兵驰援孜劫,不曾想,没赶上~哈哈哈哈哈。”祁诏疯癫地嘲笑道。
话一出,祁玄往日平静的像一潭深水的脸,此刻竟经不住怒了起来。
论这气人的本事,祁诏第一满朝无人敢称第二。
可即便祁诏落入网中,还是一阵阵地嘲讽,“你灰头土脸地捡几个俘虏回来,也不送送,就顾着来找我这哥哥,倘若途出差错,不知这降头,三太子想让谁来担?”
祁玄不紧不慢开口:“自然是兄长重要,况且,有我禁卫军护送,谁胆敢劫,谁又劫得了。”
面对这惺惺作态的口吻,祁诏再也忍不住,了当直言:“祁玄,你究竟想怎么样?”
祁玄面无表情地质问道:“太子府安插的死士,是你的吧,你借着谁的胆子?”
“你们太子府的纰漏,与我何干?”祁诏反唇相讥。
祁玄轻挑眉目,两眼弯弯,笑吟吟道:“是吗?”
祁诏冷哼一声,幽然自若:“没有证据,你能奈我何?大可告到父皇那……”
未曾等他说完,无芨手持一把匕首深深刺穿男人的掌心——
“啊!!”祁诏握住手腕,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充斥整个厢房,“你!祁玄!你!”
祁玄却是一脸无辜相,“兄长,我怎么了?”
“你……你竟敢对皇室手足痛下杀手!你就不怕父王知道,废了你这当朝太子吗!”祁诏愤怒的脸扭曲变形,眼眶通红恨不得杀了眼前的人。
“可是,你也没有证据说这一刀是我刺的啊。”祁玄眉头微扬,肆意妄为的笑出声来。
“祁舜尧!你就是个疯子!疯子……”他举着自己鲜血直流的手,夺门而出。
屋内沉寂了好一刻后,祁玄才缓缓起身立在窗外,眸色暗淡地望向东边的皇宫王廷。
那里层台累榭,雕栏玉砌。
所谓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贼不生。
但这些在他眼里,似是富丽堂皇,实则满目疮痍。
无芨上前问:“殿下,要追吗?”
“丧家犬罢了,追他作甚?回头送些安神汤去他府上。”祁玄脸上肆虐的冷笑瞬间消散,恢复成一贯的温润。
他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吧,去看看那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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