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乐御马三昼夜,终抵胤朝京城。
安置好马匹,她走进一家客人络绎的酒楼,寻了个角落坐下。这里鱼龙混杂,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朝她迎面走来的店小二,生着一副匈牙人的貌相。
弥乐心下冷笑:真是冤家路窄。
“客官吃点什么?前两日我们匈牙大胜,酒菜半价!”小二一脸堆笑。
“大胜?”弥乐指尖一紧,杯沿几乎要被她捏碎。
欺人太甚,孜劫被夺未及三日,这兵败的消息便如风般吹到了胤朝,还成了庆贺的由头。
弥乐强压怒火,随意点了几个菜。
小二刚走,邻桌几个匈牙老者的高谈阔论便钻入耳中:“听说了吗?常年在边境叫嚣的孜劫部落,咱们匈军一出马,不出三日便灭得片甲不留!”
“听说了听说了,我当孜劫是多强悍的部落呢,整个部落相加,才数千人,最后还不是落了个弃城而逃。”
“那不可一世的孜劫狼主,竟是个懦夫!”
“咯吱——”
弥乐手中的筷子,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划出深刻的痕迹。
她绝大部分军力都被南疆王调去西征,否则,结局何至于此……这些乘人之危的小人!
她深吸一口气,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喧哗:
“诸位从远方来胤朝求财谋生,图的是什么?”
她自问自答,朝天拱手,“图的是胤朝皇帝圣明,开的这条通商之路,信奉的是‘来的皆是客’的规矩。”
此刻,她才缓缓起身,目光如刀般掠过那几人:“可若有人在此地,不停宣扬战功、挑拨仇恨,岂不是要告诉所有京城人,我们这些外域来的,皆是好勇斗狠、不懂规矩的蛮夷?”
一语激起千层浪,店内其他西域、朔回的客人纷纷侧目,面露不悦。
二楼靠着栏杆,一长相极好的男人也跟着往下边轻瞥一眼。
只见他清俊疏朗,两鬓垂下的青丝轻抚过他有棱有角的脸,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俗的气质。
眼底尽是欣赏,忍不住低声称赞:“好生伶俐。”
店家脸色骤变,他这店若还想开下去,就绝不能背上“挑拨排外”的名声。
他对那几位匈牙老人厉声呵斥:“几位老丈!要喝酒便喝酒,莫要在此谈论国事,扰了其他贵客的清静!”
说完,又忙不迭地向四周作揖赔笑:“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诸位!是小店疏忽,今日每桌送一壶好酒,聊表歉意!”
回过头,正想给弥乐赔个笑脸,看清面容后,他突然一怔。
红衣、俊容、细长小辫、他脑海涌现出大胆骇人的猜想,顺势望去下身。
果然,那把刻有狼头图腾的黑色短剑,正悬挂在她腰间,剑鞘上还刻着两枚青纹古字——慈悲。
他脖颈上的青筋微微一条,随后装作若无其事,退了下去。
不多时,小厮给弥乐端来酒菜。
可她再没了胃口,只轻瞥过一眼,却嗅到酒盏中溢出的奇异清香。
这味道……
一股莫名的寒意窜上脊背,只觉这香气诱人又熟悉,竟让她恍惚忆起亡母——
幼时模糊的记忆里,母亲身上总是萦绕着这股甜腻到令人心慌的香味。
不及细想,她举起酒壶小啜一口。
店小二见弥乐喝得香,心里却憋着一股恶气。
就是这女人,害得掌柜平白送出去好几壶酒,还让他们匈牙人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脸面!
他眼睛不经意间瞥到了桌上的划痕,顿时计上心来:非得从这穷鬼身上把送出去的酒钱抠回来不可!
态度却一反常态地刁蛮起来:“客官,您划坏了咱们的桌子,这可是要赔的。”
弥乐看着桌上的划痕,确实是自己不对在先,“对不住,我应赔多少?”
小二用手指比了个五,“五两银子。”
面前这红桌,做工粗糙,木质拙劣,怎可值五两银子?
这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也才五十两,他一来便要价五两,心眼倒不小。
弥乐挑眉开口:“你抢?”
“瞧您这气质,您可是哪位官家小姐?敢问家父是谁?” 小二试探道。
突然这般询问,使得弥乐一头雾水,不知是何意,只是下意识回应。
“我无父无母。”
“那就得罪了!” 小二闻言,气焰更盛,朝后房高喊:“来人!拖她去后房洗碗抵债!”
此话一出,弥乐双眼,瞪得跟铜铃般大。
英雄不问出处,抵债先问家父!
势利眼!
顷刻间,几名持棍壮汉从后房涌出。
“放肆!”弥乐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酒壶掷出,精准砸晕一名大汉。
场面顿时大乱,顾客惊叫着跑光。
只剩楼上那两人,还在悠哉地看戏。
店家冲出来,看着一地狼藉,阴恻恻地盯着她:“老夫经营酒楼半生,什么水土养就什么样貌……你是孜劫人吧?”
“是又如何?”
“地壤被夺,心有不甘,便来我酒楼挑事?”
“是……又如何?”
店家看向地面弥乐摔碎的酒壶,里边儿没有酒渍,想然她已喝得一滴不剩……
脸上顿时浮现出计谋得逞的阴笑。
“关门!宰了她!”
大门轰然关闭。
弥乐不欲纠缠,先发制人,一招撂倒店小二。
只见她掏出腰间的“慈悲”,用嘴咬下刀鞘,旋即借助后方梁柱,只脚一蹬,宛如蛟龙腾跃而起。
瞬间突破壮汉的包围,“慈悲”短剑冰冷的锋刃已抵住店家咽喉。
“退下!”
刀都抵脖子上了,可店家却丝毫不慌,沉静得很。
俩眼一闭,一脸赴死的模样,“我为国而死,为大义而死!”
弥乐蹙眉,这唱的哪一出?
忍不住骂嚷道:“你有病吧?”
可弥乐终究是下不去手,他们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来这胤朝也只是谋个钱财生路,两军交战,无涉两国百姓,不得而迁怒之。
她缓缓撤刀就此作罢。
只在一瞬,弥乐腹中骤然传来翻天覆地的绞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乌黑的血液自嘴角溢出。
“方才的酒……”
“这"牵机"可是南疆巨毒,服用后数时辰才暴毙,您偏要打打杀杀,这下好了,毒发了吧~”
店家面上的阴险再藏匿不住。
弥乐此刻笑得比哭还难看。
难怪这味儿熟悉……这毒,可是她娘当年亲手研制的!
店家接着说:“方才便说过,老身我见惯了各域的人,是吧,阿孜劫——狼主。”
他最后一句咬字极重。
此言一出,楼上男人手中的酒杯顿了顿,双眼微眯。
无芨惊愕道:“她是孜劫头目?怎么跟画像里长得不一样?”
男人缓缓站起来,这才仔细端详起女子的样貌。
无芨问,“殿下,可要相助?”
“助?”男人浅笑着问,“怎么助?你解得了牵机?”
无芨尴尬摇头,“解……解不了,差点忘了,此毒世上无人能解……”
随后他脸上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
可男人却笃定:“她能解。”
楼下的店家接着道:“方才老身,本已抱着死得其所的念头,不曾想,您竟撤了刀。”
他突然发出一声嗤笑,眼里常着计谋得逞的快意,“匈牙能拿下孜劫,全靠南疆递的布防图,您之所以葬身此地,全靠您的心慈手软。”
这句话刺中弥乐痛处,弥乐抹去嘴角的血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铜匣。
匣中静静躺着她母亲研制的“百毒解”——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只剩最后两粒了……
她指尖微颤,活命要紧。
取出一粒吞服下去。脸色片刻后才渐渐回缓。
楼上男人的眸光骤然深邃,指尖轻轻敲击折扇,心道。
果然是她,孜劫白衡的女儿,孜劫弥乐。
弥乐察觉自己的目光逐渐涣散,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慈悲”的剑柄,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将死之人,何必多话——”
店家骇得面无人色,此药本该无解呀……
眼看她步步逼近,身形却摇摇欲坠。
店家当机立断,催促道:“她没力气了!给我上!”
就在壮汉们一拥而上之际——
“慢着。”
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位男子缓步下楼。
为首那人身姿挺拔,一袭白衣胜似雪,手持一把山水墨扇,宛如画中仙。
然而毒效与连日疲惫如潮涌上,弥乐强撑着意识,目光死死盯着眼前之人,“你是他们的救兵吗?”
祁玄轻笑一声,在她踉跄欲倒时,稳步上前,轻轻将她扶坐于椅。
声音温柔好听:“我是你的救兵。”
此话一出,弥乐紧绷的心神突然松弛,眼前骤黑,便软软地靠在椅上,晕了过去。
店家见状,冷言道:“客官,这是本店私事,劝您莫要插手!”
祁玄身旁的护卫无芨亮出令牌。
店家看清后,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道:“三……三太子!”
无芨厉声质问,“你们匈牙人到了胤朝地界,一直都是这般目无章法吗!胤朝三太子在此,何不跪下?”
“是是是,小的见过三太子。”
满店之人皆惶恐伏地,瑟瑟发抖。
祁玄缓缓走到弥乐跟前,见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玉为骨,雪为肤,白净的脸蛋娇嫩细腻,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特别是这眉眼,跟儿时……一模一样。
附身将她抱起,回头时,眸中的暖意褪去。
“天子脚下,下毒?”他一声质问,无疑是当头一棒,店家正想开口狡辩。
却被他冰冷的声线打断:“人我带走了,明日,自会有衙役上门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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