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如同往日一般热闹,可易欢觉得这繁荣虚伪至极,就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草台班子一般,上演着经不起推敲的戏码。
人来人往的闹市间,冒着烟火气的摊位边,金吾卫整齐的巡逻队伍一次又一次地经过。他们目光盯着人群中可能出现的可疑人物,排查着暗中可能潜藏的危险。
空气中似乎布满紧绷的弦,而人们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它们。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易欢坐在马车上,心绪被马儿达达的马蹄踩乱踩碎。
很多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让他恍惚,最后定格在那日清晨——蓝色闪光蝴蝶落在父王肩膀上,围着他飞舞,父王回过头对他笑,笑容灿烂,易欢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
因为父王终于完成公务归来,以后便要长留永宁了,安乐平凡的日子就在眼前。
那是永安王李轩归府的第一个日子。
此前的半年,他一直奔走在江北七州,带着云珂、半个太医院的太医以及民间众多自告奋勇前来的郎中一起,对抗疫灾。
那是崇光二十五年春,彼时边关各邦刚被永安王率军打的臣服,一切尚处于百废待兴之中,却突然传来时疫爆发的消息,而疫情从江边蔓延开来,不可遏制地四散各处,很快,江北七州便逐渐沦为鬼哭之地。
城门处旌旗破败,城内处处挂上白幡,墙角堆着累累白骨,冥钱成把地在空中挥洒,街边尽是纸钱飞灰。后来连给死者送葬的人也渐渐少了,因为百姓人人自危,自顾不暇,尚有一命在的人苦不堪言。
州府倾尽全府人力物力,也无法改变药物紧缺,物资匮乏的现状,最后,太守唯有不断地往永宁送去告急书信,哭喊着求援,若时疫再不得到控制,将有可能传至永宁都城!为了将疫情拦在江北面,他们唯有焚城迁出了。
这样的结果就是明明有机会得到医治的人,只能在旧城里活活等死。
那时李轩刚从战场退下,刚回到永宁复命,听说了时疫之事,当即请命前往江北。
当时朝会上对此存在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种是倾尽国力也要将这时疫驱散,江北之地虽不富庶,却是大晟版图的一部分,官员不能只食君禄而不做事,此时不出山何时出?
另一种声音则认为时疫不祥应是天罚,该放置不管任其中百姓自生自灭。
李轩不认为这件事情应该有第二种选择,不懂得为何朝中会有那种不顾百姓生死,且思想愚昧的官员。
那次朝会过后,他交出了边关的军权,同时呈了一份记满持有第二种态度官员的名册给太子李瑜,并告诉李瑜这些人万万不能再用。
就在崇光二十五年春,当时的太子李瑜正准备继位,被时疫这么一耽搁,自然顾不上其他,永安王自请前往,解了朝堂困局,于是李瑜感动之余,答应了永安王前往治疫的请求,并命其务必平安归来参加他的继位大典。
奔波千里之外,风餐露宿数月,永安王等人终于遏制了疫病的传播,这骇人的时疫终究没有过了江。
神医云珂联合众医者研制出了一剂药方,不仅能医治感染者,也能使无病者得到预防,在这没有流血的战斗中,他们终于胜利,虽然有人累倒在路上,但结果总体来说是好的。
于是这一年秋天,永安王李轩成为了全大晟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不仅为边关将士所信服,似乎将民心也收拢了。只是永安王对权势没有更多的渴望,所求不过无愧于心罢了。
他一心一意只做一名纯臣,帮父兄守住这片江山。
易欢睁开眼,就是这样的父王,归府后三月之内便显病入膏肓之态,还未与亲人团聚多久,便撒手人寰,飘落北风中。
当发现父王染病时,云珂姑姑第一时间翻出了那张救了百万性命的神方,在他身上却是全然不见起色,在试药数十次之后,云珂终于幡然醒悟,这次的疫病已经和之前遇到的全然不一样了。
易欢清晰记得那段噩梦般的日子,那段时日里,永安王府整日闭门,每日在府墙外洒满生石灰,所有人在这一方天地之中等着父王好起来。
时间过去,初冬,一个雪落下的凌晨,易欢伏在永安王的床头,帮枯瘦如柴不复俊颜的永安王合上了双眼。他起身去寻云珂姑姑报丧,父王不在,她便是府上的家长,先要告诉她才是。
却见云珂姑姑半趴在桌上累得睡着了,手臂下还压着半副药方,后半页云珂苦思而不得,最后也只好空着。
易欢就静静地在这雪夜等云珂醒来,可清晨时分,即使阳光照在云珂姑姑的侧脸上,她也不再温热了。
神医云珂为了救活永安王,硬生生熬干了心血,也故去了。
所以,易欢和云柘是同一天成的孤儿,他牵着小小的云柘,一同举行了两场葬礼。
一行泪顺着眼角轻轻滑落,无声却轻盈,被穿过车帘打入的夜风吹散了。
易欢想,若他猜测无错,当年定是有人利用蓝色蝴蝶将变异的时疫传染给父王,多年后,也是利用相同的手段,给皇上下了毒。
或许他可以两件事一起查。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若无宫内的一番遭际,他便没机会查到关于父王之事的线索,也算因祸得福。
下毒手法已有了初步猜测,那么接下来便是要确定下,皇上所中之毒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易欢问:“斜月,我们到何处了?”
斜月:“到念韶华了。”
易欢道:“去坐坐。”
云柘直了直背,刚要说什么,易欢兀自下了车,对斜月道:“你把云柘送回府,再来接我。”
云柘撇了撇嘴,其实他也想去的。可是斜月动作很快的,已经扬起马鞭,策马行了起来。
“斜月哥,我不能进去吗?”
斜月道:“那是大人去的地方。你也累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云柘想,当年他和游方郎中师父游历的时候,就常去南风馆的,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晓得的,不过他去的目的就纯粹多了,通过真实的人体研究穴位,让他的出针更快更准。
他的绝技飞针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云柘叹了一口气,接受了现实,乖乖回府休息。
念韶华一楼。
易欢一进门,就又从腰间抽出那把玉骨折扇,摆弄在手里,十分优雅浪荡,一双银钩眼,勾得前厅的小郎君们魂不守舍,可谁不知这位爷是谁呢?便都只隔着个帘子或台子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而易欢从容地上了楼,进了雅间。
魏枕风亲至雅间迎接,见到易欢,竟觉得有如隔世,他今日一身水青色衣袍,很是出尘飘逸,他走过来含笑问候:“郡王爷,许久不见。”
易欢手执折扇,微抿着唇,点点头道:“魏枕风,魏沐雨……魏掌柜与羽林大将军是何关系?”
魏枕风心觉冒昧,却依旧笑答:“不才乃是沐雨兄长。”
易欢“唔”了一声,翘着二郎腿坐下,看着魏枕风的目光多少有些凛冽,他也不拐弯抹角,“魏掌柜知不知晓令弟是何脾性,便将飞白的事与他说?”
魏枕风摆摆手,“王爷,银货两清,我岂敢多说什么?就算是弟弟,生意就是生意,岂可混淆一谈?”
易欢起身负手,看向窗外景致,几点红色在青黑夜幕下疏离寥落,却是美的。
他道:“让本王猜一下,魏掌柜无法拒绝本王从你这里买走小郎君们,更无法护住他们,你不忍更多的小郎君们葬身王府,便将‘飞白死于王府’的消息传到了令弟耳中。”
他继续说道:“让本王与堂堂羽林卫大将军先结了仇,以后自然有机会遇上,本王定能吃到来自他的教训,对不对?”
只见魏枕风拍拍手,“郡王爷真是好想象力。可惜,不是我做的。”
易欢把扇子合上,说道:“如果事实如此,那么魏掌柜就要小心身边的人了。”
魏枕风的神情严肃起来,承嘉郡王说的对,念韶华内或许有内奸,只有内部之人,才有可能知晓沐雨对飞白的感情,并从这件事上做文章。
而念韶华是霜雪阁重要的情报来源地,也就是说,霜雪阁内有居心不良的人混了进来。
魏枕风向易欢告辞,准备立刻向主子禀报这件事,却听易欢道:“魏掌柜,被我买走的小郎君们并没有死。”
易欢见停下的人点点头,然后回头对他笑道:“我说过,银货两清,后续之事我不过问,但我相信王爷。”
“这还差不多。”易欢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于是叫了会弹琴和吹箫的貌美小郎君,点了三五坛好酒,独自宴饮,也自得其乐。
伶人小郎君甚会讨人欢欣,一会弹“高山流水觅知音”,一会奏“春花秋月何时了”,易欢沉醉在乐声之中,神思缥缈,竟不小心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感觉身上被盖了披风,他嘟囔着说:“斜月你来啦,陪本王喝酒。”
说着伸手抓住“斜月”的手,怎么也不放,“斜月”只好勉为其难坐在他身边。
朦胧中,易欢只觉得“斜月”的手微凉细长,带着几分不明显的粗粝,触着很熨帖,便多摩挲了几下,然后摸到一个硬而冰凉的物件。易欢猛然清醒,谁没事带个扳指啊?
他直起身,只见寸余的距离,坐着个男子,一身黑曜色劲装,带着半扇银面具,正戏谑地看向他。
“摸够了没有?得加钱。”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引自《道德经》
赫凛雪:再摸加钱!
易欢:婉拒了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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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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