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邢皇后久久没有等到邢国公的传信之时，她便知道，此间事败了。

队伍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快逃吧！

于是队伍开始四散，人群开始溃逃，邢丽璇不知道是自己先转的身，还是被裹挟的转了身，帷帽也被挤掉了，但尚有身边的死士护着她。

她看见宫门远去，就知道此生此世，这一离开，也就再也没有机会进去了，没想到曾经困住她的，反而使她不甘于离去。

眼见着大军越来越近，死士对邢丽璇道：“皇后娘娘，我们将追兵引开，娘娘保重。”

邢丽璇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而她前往的又是一条怎样的路，是生路还是死路？

是尽头，还是生机？

她去掉头上华贵的首饰，随手丢在身后，任尘土将其掩盖，让自己看上去只是民间一个稍显富贵的女子，她于是涌入人群，躲过了追兵的视线。

没头没脑地走了好久，邢丽璇突然抬头，前方一座硕大塔楼遮蔽在她上空。

邢丽璇提起裙子拾级而上，她在旋而上升的楼梯上，一边忘记了逃命这件事，一边嗤笑着，天阙塔，所有人都把这里形容得太神圣，不过是因为秋惑这个神棍在这里表演了太久那所谓“呼风唤雨”的戏码罢了。

秋惑，真是一个让她无比厌恶的人。

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还有一切相关的人。她从来相信，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一切没有结果之前，她能通过手段扭转一切局面。事实上，她曾经成功过，手段说不上多光明，甚至险恶，但因此还是得到了她想得到的。

天阙塔乃七级浮屠，有七层高楼，代表着人的七情六欲，而她的后半生似乎全都围绕着贪嗔痴，欢欣与幸福，她似乎再没有体尝过。

每登上一层楼，就像是在超度一个自己，直到七个自己全部超度完毕。

邢丽璇登上最顶层，她俯视向众生。

寻常百姓不敢登塔，敢于登上塔顶的人，最后都剩下了孤独。她眼神冷冷瞟过街市，风不断从远方吹来。

有人停在塔下问了一句，“那是谁，竟然登上了塔顶，岂不是冒犯？”

还有人说：“快去找金吾卫来，把那厮从塔顶押下来。”

她听不到这些声音，只是无情无念地看着围拢而上的人群。

太无聊了，她突然想。

从腰间掏出火折子，拔开，扔向身后，火舌便顺着布帘的一角攀援而上，恣意妄为，痛快无比，恰如此时的心绪。

“姑母！姑母，起火了，快下来。”

邢枫最后还是回来了。

他醒后痛斥马夫一顿，让马夫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城内。他不知邢梨是做什么打算，但在正事上并不傻，一念间便意识到了什么。

马车跑不动了，他就改成自己跑，他绕开途径的军队，东穿西行，茫然无措，竟来到了天阙塔下，于是就目睹到了这一幕。

他大声呼喊皇后姑母，希望她能够听到，然后快些下来。

父亲如今生死不明，他现在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姑母身陷于危险之中。邢枫声嘶力竭，可最终楼上的人还是无动于衷。

邢枫不管那么多了，他快速往塔上奔去，可是此间功夫，塔顶已经浓烟滚滚，火势顺着塔柱，已经蔓延到了楼下，或许就会在中途与邢枫相遇，那时候他连上去的路都没有了。

他急得哭出声音来，“不要啊，姑母。”

已有窗檐的瓦片架不住炙烤，不断松动掉落，干燥的木粱不时传来爆裂的声音。邢枫抬手遮住口鼻，还是头铁一般往上走去。

他向来怂又胆子小，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让他连浓烟和烈火都不怕了。

走到三层的时候，塔顶已经几乎分辨不出人来，他抬头向上唤去，“姑母，快下来，跟我回家吧！”

他说完，果真有身影探过头来，她只是轻声道了一声：“枫儿，回吧。”便倏然消失在邢枫的视线里。

身影消失得突然，邢枫心道不好，姑母被浓烟熏倒了，待他再要上前去，邢枫只觉得身后有一道力量在牵着他。

邢梨心疼道：“快离开吧，公子。”

邢枫拼命摇头，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他挣开邢梨，抬脚向上而去。可就在这一瞬，一道巨影自斜上方滚动靠近，携带着一股热浪铺面而来。

邢枫发不出声音来，他只知道热浪打到脸上之前，一道清瘦的影子扑过来，替他挡住了，天旋地转之间，他落到了地面上。

骨折的剧烈疼痛传来，邢梨睁开眼，迅速爬起身，他还没站稳，便趔趄着倒了下去，跪趴在原地。头顶是大厦将倾的七级浮屠，眼前则是双目紧闭，嘴角挂着鲜红血丝的邢梨。

邢枫去抱邢梨，却只摸到断裂的脊柱，滑腻粘稠的尘土与血，包裹着他那样软，像一摊水，无论如何也捧不起来，邢枫怕，下一刻这摊水便要随着烈火蒸发而去了。

他哭嚎：“阿梨，你也要丢下我吗？”

可邢梨已再无法说出一个字，甚至连一声叹息都发不出了。

“快躲远点，塔快倒了。”有声音传来。

“来不及救火了，火从上面来的，现在只能跑啦，快疏散百姓！”

邢枫停在原地，人们奔忙叫喊，穿梭而过，也没能让他回神。

杏白色衣角出现在身边，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把人带走。”

邢枫叫：“不要丢下阿梨。”

那声音默了一瞬，沉沉道：“都带走。”

邢枫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跟着这人上了马车，那声音对他说：“邢子繁，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邢枫抬眼，双眸无光，魂不守舍，哦，眼前的人不是易无忧吗？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是邢枫，字子繁，子繁要永远陪着孟离……”他双目无焦，声音没有起伏地说着。

易欢给了他一耳光，不轻不重：“你现在是个逃犯！你知道吗？”

邢枫没有接话，反而问道：“我姑母呢，姑母回来了吗？”

见人已经神叨，易欢伸手给了邢枫一手刀，让他好生睡一会儿。完全没有心思去想，自己明明是一个闲散王爷，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武人手法？

天阙塔的大火一直持续到深夜，直到烧得整座塔只剩一个松松垮垮的架子。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身着黑衣，头带帷帽的人在这堆废墟灰烬处静静站着，黑衣人触景伤情，似乎想到了一些旧事，滑落了一滴泪，待泪滴没入土中，他悄然离去。

若这是在白昼，则会有眼尖的人发现，帷帽的长帷下面漏出的发尖，是银白色的。

邢枫在昏迷和哭醒之间反复横跳，经历了几度，让陪着的斜月和梧桐倍感心力交瘁。

邢梨就挺尸在王府的院落里，一时没人提及安葬，只担心那小公爷醒来非吵嚷着要见他最后一面。

也没有人觉得一个死人就那般直挺挺地放在那里有多不祥，毕竟这座王府里死过太多刺客宵小，这座院落恐怕比这死人更为不祥。

·

天阙塔一直都是大晟子民眼中神祇的象征，也是朝廷眼中国运的一部分，它的倾倒无疑是惊吓众人的，于是谣言纷纷四起，说这是上天在惩罚大晟。

这时候便有更多的人提起了永宁城中百姓并未听闻的一些事，比如外州官府征了更多的税和徭役，强迫更多的青壮入伍，比如边关已经许久发不下来军饷，而永宁城官员却仍能丝毫不受影响的锦衣玉食。

于是不安分的声音越来越多，士子罢考，孩童罢课，平民停了生计，纷纷声讨仁宣帝的德治原来只是粉饰太平，他不过是个无能的君主罢了。

诸事一同袭来，李灏便埋首于内阁，与尹翃等商讨对邢氏一族的惩罚事宜，以及如何平息外界那些不好的声音。

这一扎进内阁竟然不出来了，赫凛雪来时，觉得自己离去太过打眼，便假做太子陪着阁臣们熬了几个大夜，顺带也知晓了李灏的许多事。

他没想到，这种时候，身为宰相的秦镌却恰好身体抱恙告了假。而李灏竟能在短时间内与众阁臣商议出一系列切中要害的解决方式，足见这位太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更让赫凛雪没想到的是，就算每日里时间到了，李灏竟然也不回避起来，让他自然而然地接替了自己。这到底是在自我折磨，还是在投桃报李？

只为了感谢他一时兴起传递来叛变的消息，而这是表示感谢的一种方式？

那也太瞧不起他赫凛雪了。就算没有这些机密，他也能在将来与太子的对垒中占据上风。不过既然都送到眼前了，他不去了解，岂不是煞费了太子的一番苦心？

在浩如烟海的折子里，在阁臣们嗡嗡唧唧的讨论声和争吵声中，赫凛雪意识到，作为一名统治者原来是多么的不自由，觉得厌烦也不能一走了之，还要对着他们笑，不然阁臣们不高兴。

大学士尹翃却躲在一旁看热闹，他偶尔发言一两句，正好能浇灭争论双方的气焰，把讨论拉回到正轨，赫凛雪觉得这人倒是不错，有机会定要策反他。

直到一切结束，此时已过了三天三夜，赫凛雪好不容易从皇宫中溜出。

此时霜雪阁中的手下们，就差追着信鸽来寻他们的头儿了，他们一致认为头儿是被某个神秘力量给绑架了，否则为何消失好几天。

甲二的小本上每天都留着一行醒目大字：今日务必寻到主子！

而赫凛雪注定要再放他们一会儿鸽子。

他想，几日不见，也不知道那位郡王爷此刻在做什么。

赫凛雪：想挖墙脚。

李灏：敢挖墙角？

易欢：墙角1号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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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29章 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