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前一个时辰,受邀的臣子及外邦使臣陆陆续续到了。
邢枫没能赶来,易欢便也不等,带着斜月往殿内走。
一路上,尽是脸生的人,易欢手执玉骨扇潇洒走入,衣带生风,径直往龙椅右手边的王爵席位而去。
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来者竟是何人。
不知是谁家贵女见了这锦衣华冠、嘴角含笑的公子哥儿两眼发直,倒吸一口凉气,就要迈开步子往前一步。却被其父亲拽到一边苦口婆心规劝:“闺女啊,这朝中谁家的公子任你看去,爹都愿意帮你撮合,只是这位万万碰不得啊!”
女儿家初次春心萌动,却被家长浇了盆冷水,却只敢疑惑道:“这是为何?”
老父亲声音又小了一些,乃至于窃窃私语般:“这便是那位承嘉郡王,可是个天煞孤星,”官员似乎要彻底断了女儿的遐想,继续道,“你嫁给他是不会幸福的。”
女子不知为何有股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偏执,毕竟见过惊艳的,其他的就再难入眼了。
她说:“我嫁过去,他便不是天煞孤星了。”
官员甩了甩衣袖,就算再难以启齿,也不得不说道:“他……他有断袖之癖!”
女子如遭五雷轰顶,只是一直念叨:“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深闺女子大多不明真相,但朝中官员不少还是认出了他的,故而易欢听到最多的便是朝中自命清高的官员们,对自己不堪入耳的议论。
议论便议论了,只是声音不大不小,他又刚好能听见。
斜月觉得心疼,他道:“主子,不如我们回罢。”
易欢笑意盈盈看向对面的胡勒二王子,他正盯着自己手中眼熟的玉骨扇,眼中泛着愤恨的光,他便好意地展开扇子给他看。
易欢觉得,斜月还是脆弱了些。
一路走来,他都听见了。有人说他“纨绔浪荡,全无乃父遗风”,有人说他“挥金如土,早晚败光王府”,更有人说他“喜好男风,简直给皇室丢人”。
好嘛好嘛,原来这些人比自己更了解他自己。
不过幸好邢子繁不在,否则殃及池鱼,恐怕回去就又要被邢国公关到祠堂,施以家法,然后放言是自己带坏了他家乖巧的嫡子。
他打开扇子,轻轻扇着,轻松自在地摇摇头,“走什么,被人说也掉不了二两肉。”
易欢说着侧过身,外袍之下,修长的腰条间挂着枚暖玉,丝绦悠然垂着,散漫地勾勒出他的腰线,“斜月,你看我这腰是否太瘦了些?面对这么多珍馐美馔,你难道不想好好品尝一番吗?”
斜月翻了个白眼,觉得主子也是心大,心道,再心疼你,我就跟你姓。
跟着易欢的姓对于斜月来说,恐怕是极大的惩罚,比扣光他的月银更无法忍。
王府的家臣们都被冠以“易”姓,只唯独斜月、梧桐两人因着某一日小王爷诗兴大发,非说什么“缺月挂疏桐,寂寞沙洲冷”特别有意境,便给二人改名为斜月、梧桐的。
二人本是永安亲王自战场带回来的年轻亲兵,因为战乱失了家人,本是有名有姓的,但二人顺着小王爷,便被这么叫下来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后来自王爷病逝,小王爷对这些是便愈发不上心了,给府上的人取名便愈发随性。比如易白、易青、易凉、易暖,人家在念韶华时好歹有自己的雅号,这么一改简直难听死了,为此,易白闹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别扭。
闹别扭是应该的,比如于斜月而言,最怕的是被改名为“易斜月”、“易斜”或“易月”,他宁愿逃走,或者把王爷打晕使其失忆,宁愿终生不领月银,也不要这么狗屁不通的名字。
相较之下,主子的名字反而好听许多,这便更显得“易欢”的独一无二了。
斜月这才想起来,王爷还在时,小王爷是不姓易的。
“易”是他生父之姓,其父是王爷的至交好友,在战场上有过命的交情。被王爷领回家后,小王爷入了宗室,便一直跟着王爷姓李了。
但自那日王爷下葬后,本该直接承“永安亲王”爵的李易欢,独自去面了圣。那时今上还没即位,他对着当时还在位的太上皇,一口一句皇爷爷,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他自请被宗庙除名,恢复“易”姓,更愿自降爵位,不领封地,只求把永安王府留给他。
皇上本就宠他,心痛吃惊之余,更是体恤遗孤可怜,将所有本该他承得的,折成了金银赏赐,又自己给添了好些,让他带着回府去了。
斜月明白缘由,王府是易欢最后的根,里面承载着他最无忧的时光。
于是在及冠之年,无人赠表字,小王爷便自取“无忧”二字,正式领“承嘉郡王”,斜月他们也早已不再称他为小王爷,一声声“主子”,陪着那倔强少年走到现在。
斜月回过神来,宫宴还未开始,当年的“倔强少年”易欢正没心没肺的大吃特吃,这于皇家而言简直失礼至极。
不过主子时常说“来都来了”,导致他现在想的便是“吃都吃了”,于是心安理得张开嘴,接受了来自易欢的投喂。
礼部尚书见易欢如此,山羊胡子已气得一翘一翘,他指着易欢直言:“失礼至极!”
斜月嘴里还在嚼着,在他耳畔耳语:“这是礼部尚书。”
易欢了然,悠然道:“尚书大人有所不知,这菜嘛,就得趁着新鲜热乎吃,一会若冷了,便不好下口了。”
倒是一旁身着红色官袍,一副儒雅模样的中年官员听闻,拊掌赞同道:“郡王爷说得有理,是我等陈朽了。”
说罢也举箸品尝,还以杯酒遥祝,而易欢回敬,饮尽杯中酒。
礼部尚书气闷地噤口不言。
翻遍典册,大晟宫宴确实没有上菜了不让人吃的规矩,但朝臣们都养成了一个习惯,君不至,便不动筷。反而让活动了一天的臣子们一边带着饥肠辘辘,一边还要假装言笑晏晏,着实辛苦。
易欢小声问道:“这帅哥是谁?”
斜月道:“内阁大学士尹翃。”
“唔——”
承嘉郡王也就罢了,众人见大学士也开动了,互相看了几眼,相继犹豫不决起来。
宰相咳了两声,“各位也不要愣着了,歌舞马上开始,还请尽情品尝眼前珍馐。”
宰相发了话,连对御宴多有向往的外邦使臣也相继动了筷。
琴音起,萧声曼,舞姬翩然于殿中央起舞,使人如入巍峨仙宫般,让看客如痴似醉。
座位渐渐满了,唯独易欢左手边的位子还空着。
许是美酒醉人,易欢的眼尾染上了浅淡绯红,看向人的时候半眯着眼,意态慵懒而随意,他问:“太子是不打算来了?”
听这语气似乎,有些不郁?
斜月的印象里,自家郡王与太子似乎并不相熟。
他是个耿直性子,便问出了口,“太子不来,主子不高兴?”
易欢否认:“听起来像是不高兴?”
方才一瞬间,易欢确乎是不悦的,他只记得瞥向那空座的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一个铮然的少年身影,许是整日胡思乱想的脑子生出了臆想,他觉得太子应该就是这样子。
便下意识觉得,这种场合,身为太子不出面是否太不称职,脱口而出的话,却成了那副模样。
见斜月使劲点了点头,易欢扶额,“你听错了。”
斜月突然觉得被敷衍了。
歌舞毕,大太监走来,朗声道:“皇上驾到——”
脑海间强提起一缕清明,易欢整理下衣袖,扶了扶头冠,随着众臣起身行礼,“恭迎陛下。”
“免礼。”
易欢抬头,龙椅上,皇上眉眼温和,除了鬓角微白,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外,似乎与从前并无不同。
礼部侍郎首先起身道:“景裕十年,国泰民安,边关大捷,诸邦朝贺……”
于是鸿胪寺官员引着突厥、胡勒,其次为契丹、鲜卑之使臣,逐一纳贡献礼。
仁宣帝见此盛景,不胜欢欣,“诸位不远千里前来,实乃大晟之幸,不知诸位在永宁住得可舒心?”
本是宗主国君的一番客气话,且驿馆确实尽心尽力了,故而使臣们皆感谢仁宣帝款待,只有胡勒使臣似乎别有一番话要说。
胡勒二王子本身不学无术,而汉话说得极好,此次来大晟朝贡,也是大王子言及永宁城有许多风流人物,若他前来,定能寻得许多美人儿,这才兴致勃勃地前来。
谁知却在念韶华碰了钉子,不仅碰了钉子,差点断了子孙根,他恨恨看向易欢的方向,心道那一脚之仇定要讨回来,不过眼下,他还有重要的事情。
因着念韶华那次,他虽没能抱得美人归,但因祸得福,宰相命安西节度使需得赔十万两给他,他去信给大王子呼格尔,大王子甚是高兴,毕竟他们纳给宗主国的银子就有二十五万两,若他们得了这十万两,就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可是说好的三日之期已到,这十万两丝毫动静也没有。
二王子成格勒等不及了,他今日就要讨过来。
成格勒清了清嗓子,用流利的汉话道:“陛下,都道大晟宽仁包容,可为何欺压我胡勒国?”
“竟有此事?”仁宣帝倍感诧异,胡勒乃游牧小国,他大晟何至于此?他本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问向宰相,“秦爱卿,你可知二王子所言为何事啊?”
秦镌叹了一口气,看向安西节度使,而对方撇过头去,还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并未理会他。他便心下明了,看来确实是那十万两银子的事。
“回陛下,不过是民间纠纷罢了。”
“是何民间纠纷啊?”仁宣帝反而感兴趣起来。
安西节度使听宰相如此息事宁人,心间的不快早已压不住,起身道,“陛下,臣有一言。”
仁宣帝好奇,“郭爱卿请讲。”
“在陛下眼中,难道外邦使节本身优于臣这等守疆外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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