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允谦的“善意”终于以一种无法拒绝的方式,正式抵达了听雪轩。
这日清晨,东方刚露出鱼肚白,一份制作精美、措辞谦恭的请柬,便绕过了东宫正常的传递渠道,悄然而至。来使并非寻常差役,而是一位身着三品官服、年过半百的礼部侍郎,他神色肃穆而恭敬,亲自将那封烫金的请柬送到了听雪轩的门外。
发出请柬的是当朝太常寺少卿李文博,一位在朝中以风雅好客著称的官员,亦是杜党的中坚力量。他的府邸素来是文人雅士聚会之所,每逢佳节或花季,便会广邀宾客,以诗会友。这次的请柬用的是上好的云纹宣纸,封面以金粉勾勒出淡雅的菊花图案,展开后,墨香扑鼻,字迹遒劲有力。
请柬言称,时值深秋,府中菊花盛开,品种繁多,有金黄如日者,有雪白如霜者,有紫红似霞者,煞是好看。李文博特设赏菊宴,广邀京中名流雅士,共赏秋色,共话诗文。而在众多受邀之人中,特别提到久闻宁国三公子才名斐然,诗文风流,恳请拨冗光临,以文会友,共度良辰。
措辞之间,无不透露着对宁殊的推崇与敬重,仿佛能得这位异国公子光临,便是李府的莫大荣幸。但凡是在朝中浸淫多年的人都知道,李文博虽然爱好风雅,却绝非那种不问世事的迂腐文人。他的每一场宴会,每一次邀约,背后都暗含着政治意图。
名义上是私人宴请,言语间也尽是赏花论诗的雅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玄机。谁都知道,没有杜允谦的默许甚至授意,李文博绝不敢、也未必有能力将请柬如此精准地送入这已被半封锁的听雪轩。
自从殷天傲离京赴任南疆总督以来,东宫便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表面上一切如常,实则暗流涌动。听雪轩作为宁殊的居所,更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进出的人员被严格盘查,送入的物品被仔细检视,就连传递消息的渠道也被层层把控。在这种情况下,一份私人请柬能如此畅通无阻地送达,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这是一场鸿门宴,试探之意昭然若揭。杜允谦这位权倾朝野的当朝宰相,终于按捺不住,要亲自出手了。他不动声色,借他人之手,用一种看似温和礼貌的方式,向这位藏身东宫的异国公子发起了第一轮真正的进攻。
消息传入听雪轩后,整个小院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赵霆等人聚在一起商议,个个面色凝重。他们都是殷天傲安排在宁殊身边的精锐,对朝局的险恶心知肚明。
赵霆首先发话,他沉声道:“公子,这绝非寻常的文人雅集。李文博向来是杜相的心腹,此番邀约,必是试探,甚至可能是陷阱。您千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属下以为,不如称病推拒,静观其变。”
另一位护卫也附和道:“正是如此。如今殿下远在南疆,我们在京中势单力孤。若是公子出了什么差池,我们如何向殿下交代?不如等殿下归来,再做计较。”
还有人建议:“或者可以回复说公子近日身体不适,不宜出门应酬。这样既不失礼数,又能避开这场可能的险境。”
众人七嘴八舌,无不是劝阻之意。他们都清楚,宁殊虽然聪慧过人,但毕竟是文弱书生,又是异国之人,在这龙潭虎穴般的京城,在杜允谦的地盘上,实在太过危险。
宁殊静静听着众人的劝谏,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请柬光滑的封面,指腹划过那精致的菊花纹饰,神色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看不出半分波澜。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推拒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宁殊抬起头,目光清明而深邃,“杜相既然出手,就不会容我一直躲在这听雪轩里。他若真想对付我,手段多得是。今日是赏菊宴,明日可以是诗会,后日可以是朝廷正式的召见。我若一味躲避,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与其让他用更激烈的手段'请'我出去,到时候局面更加被动,不如主动赴约,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至少现在,明面上还是一场文人雅集,他若真想动手,也要顾忌朝廷体面和舆论风向。”
见赵霆等人还要再劝,宁殊抬手制止,语气温和却坚决:“况且,一直避而不见,反倒会让人以为我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这对殿下的名声也不利。”他略一停顿,看向赵统领说道,“那三人的试探也差不多够了,想必赵统领也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吧。”
“不负公子所托!”
“很好,那么也该让他们知道,殷天傲选中的人,并非只会躲在羽翼之下,风一吹就倒的雏鸟。”宁殊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双平日里温和如水的眼眸,此刻透出一股令人侧目的锋芒。这一刻的宁殊,不再是那个看似柔弱的异国公子,而是一个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懂得在权力漩涡中求生的智者。
赵霆深深看了宁殊一眼,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宁公子看着文弱,实则心思极为缜密坚韧。他虽年轻,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决断。既然主意已定,自己这些做下属的,唯有全力辅佐。
“既然公子决意赴宴,那属下便全力保障公子安全。”赵霆沉声道,立刻开始布置防范措施。他挑选了四名最精锐的护卫,这四人皆是殷天傲亲自训练的心腹,武艺高强,忠诚可靠。赵霆严令他们寸步不离宁殊左右,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以保护宁殊为第一要务。
同时,他还调动了外围的影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线和高手,要求他们严密监控李府周围的动静。从李府的地形布局,到来往的宾客身份,到可能存在的埋伏和暗哨,都要摸清楚。此外,还要规划好往返路线,选择最安全、最快捷的道路,并在沿途安排接应人员,以应对任何可能的不测。
“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传信回来。”赵霆对负责监控的影卫头目嘱咐道,“若是情况危急,不必请示,直接动手救人。”
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听雪轩看似平静,实则已是暗流涌动。每个人都清楚,这场赴宴,不仅是对宁殊个人的考验,更关系到殷天傲在京中势力的安危。
赴宴那日,天色晴朗,秋高气爽。宁殊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精心打理。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质地细腻光滑,上面以银丝暗绣着流云纹样,低调而不失华贵。玉带束腰,腰带上的玉佩温润通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他仅在发间簪了一枚素玉簪,造型简洁大方,与那身月白锦袍相得益彰,整个人显得清雅出尘,气质卓绝。
与宴会上那些喜欢穿着绫罗绸缎、佩戴珠光宝气饰物的宾客相比,宁殊这一身打扮反倒更显气质非凡。他不追求华丽炫目,却处处透着讲究和品味,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贵气和从容,是再多金银珠宝也堆砌不出来的。
临行前,宁殊站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面如冠玉,眉目如画,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却又深邃如海,让人捉摸不透。他轻轻调整了一下衣襟,确保每一处细节都无可挑剔,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房门。
四名护卫早已等候在院中,他们虽然穿着便服,但个个身形挺拔,目光警惕,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高手。见宁殊出来,立刻上前行礼,然后自然而然地分列两侧,将宁殊护在中间。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已经备好,车厢内铺着柔软的坐垫,还准备了茶水和糕点。宁殊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只见听雪轩内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这里。有东宫的护卫,有杜党的眼线,还有其他势力的探子,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位神秘的宁国三公子,会如何应对这场鸿门宴。
马车缓缓启动,在四名护卫的簇拥下,驶出了东宫的侧门。沿途所过,吸引了无数目光。京城之大,消息传得却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宁殊赴宴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大半个京城。各方势力都在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因为他们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赏菊宴,而是杜允谦与殷天傲两派势力的又一次交锋,而宁殊,便是这场交锋的焦点。
马车穿过了几条街巷,渐渐接近李府。宁殊坐在车厢内,表面上闭目养神,实则心思电转,将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推演了一遍。他知道,今日这一去,必然是龙潭虎穴,步步凶险。但他也知道,唯有直面挑战,才能打破困局。
终于,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了下来。宁殊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推开车门,从容踏出。
李府果然宾客盈门,笙歌鼎沸。府门口张灯结彩,挂着大红的灯笼和彩绸,显得喜庆热闹。门前停着十几辆华丽的马车,车上的标志显示,来客皆是朝中权贵或文坛名流。仆人们来来往往,忙碌而有序,将客人引入府内。
太常寺少卿的府邸虽不及宰相府邸那般威严肃穆,占地广阔,却也是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布局精巧,富丽堂皇。庭院内,盛放的菊花被精心布置在各处,有的摆成了花坛,有的用花盆陈列,还有的攀附在架子上,形成了花墙。品种繁多,颜色各异,金黄的、雪白的、紫红的、浅粉的,争奇斗艳,煞是好看。秋日的阳光洒在花瓣上,更显得娇艳欲滴。
但与会宾客们的心思,显然大多不在花上。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时不时向门口张望,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期待的气氛,仿佛不是来赏花,而是来看一场好戏。
宁殊的到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议论声戛然而止,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这位传说中的宁国三公子。好奇、审视、嫉妒、不屑、探究、警惕……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这些视线中,几乎要将宁殊灼伤。
有人窃窃私语:“就是他?看着倒是一表人才。”
有人冷笑:“不过是个败国质子,也配在我大渊指点江山?”
还有人若有所思:“听说太子殿下对他极为看重,不知是真有才学,还是另有隐情。”
更有人眼中闪过恶意:“今日李大人设宴,怕是要好好考较考较他了。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真才实学。”
这些议论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的庭院中,依然能隐约听到几句。宁殊却恍若未觉,面色平静,步履从容,既不骄傲张扬,也不畏缩胆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节和风度。
李文博是个四十多岁、面皮白净的中年人,留着三缕长须,穿着得体的官袍,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显得和蔼可亲。但宁殊注意到,他的眼睛很亮,目光灵动,透着精明和算计,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宁公子大驾光临,李某蓬荜生辉!”李文博快步迎了上来,拱手行礼,笑容可掬,言语周到得无可挑剔,“公子一路辛苦,快快里面请。今日能得公子光临,实乃李某之幸,也是在座诸位同仁之幸啊!”
他的声音洪亮,显然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这番话既抬高了宁殊的身份,也暗示在座的都是当朝重臣和文坛名流,算是给了宁殊足够的面子。
宁殊回礼,微微颔首:“李大人过誉。蒙大人不弃,殊受宠若惊。今日得见府中菊花盛景,又能与诸位前辈雅士相聚,实乃殊之荣幸。”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辞得体,既谦逊有礼,又不**份。这番应对让在场不少人暗暗点头,至少在礼数方面,这位异国公子确实无可挑剔。
李文博满意地笑了,亲自将宁殊引入正厅。所谓正厅,其实是一座极大的花厅,四面通透,可以将庭院美景尽收眼底。厅内摆着十几张圆桌,每桌可坐六到八人,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菜肴和美酒,还有鲜花点缀。厅堂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菊花图,笔墨酣畅淋漓,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两侧挂着对联,写的是“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字迹遒劲有力。
宾客们已经各就各位,但见宁殊进来,不少人都站了起来,有的是出于礼貌,有的则是想近距离观察这位传闻中的人物。宁殊一一点头致意,举止优雅而从容。
然而,当李文博将他引到座位时,宁殊心中微微一沉。他被安排的座位确实视野颇佳,靠近厅堂中央,既能看到庭院美景,又能与大多数宾客对话。但问题在于,这一桌的客人,个个来头不小。
坐在主位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宁殊认出,此人名叫张怀德,曾任国子监祭酒,后来担任过皇帝的经筵讲官,可以说是太子和诸皇子的老师,如今虽已致仕,但在朝中威望极高,尤其在杜党中,地位超然,是真正的精神领袖。
其他几位,一个是御史台的言官,名叫王守正,以敢于直言著称,实则是杜党的鹰犬,专门负责弹劾政敌;一个是翰林院的学士,名叫陈文渊,文章冠绝一时,也是杜相的文胆之一;还有两位是六部的官员,分别掌管吏部和礼部的要职,都是杜党的核心人物。
这一席安排,明摆着就是要让宁殊接受“考察”和“审问”。周围全是杜党中最擅长舌辩和权谋的人,他们个个看似儒雅,实则目光锐利,唇枪舌剑暗藏杀机。这不是赏花宴,这是审讯席。
宁殊面不改色,从容落座,向在座诸位拱手致意:“诸位前辈,晚辈宁殊,有礼了。今日得与诸位同席,实乃三生有幸。”
众人纷纷回礼,表面上客客气气,但眼神中的审视和不善却毫不掩饰。空气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宴会正式开始。按照惯例,先是主人致辞,李文博站起身来,环视全场,笑容满面地说了一番开场白,无非是感谢各位赏光,希望大家吃好喝好,共度良辰之类的客套话。然后便是敬酒环节,李文博亲自向各桌敬酒,到了宁殊这一桌,更是特别停留,举杯道:“今日能请到宁公子,李某三生有幸。公子才华横溢,名动京华,还请不吝赐教。来,李某敬公子一杯!”
宁殊起身回敬,一饮而尽,动作优雅而不失豪爽。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又是一番评判。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逐渐“热烈”起来。按照安排,接下来便是赏菊赋诗的环节。李文博提议道:“今日菊花盛开,不如请诸位即兴赋诗,以菊为题,如何?”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响应。赋诗是文人雅集的常规项目,也是展示才华的最好机会。很快,便有人率先吟出了一首七言绝句,虽然中规中矩,但也算得上工整。接着,又有几人陆续作诗,水平参差不齐。
轮到宁殊这一桌时,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这位传说中才华横溢的宁国三公子,究竟有几分真本事。
陈文渊抚须微笑,看似随意地说道:“久闻宁公子诗才斐然,不知可否即兴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
宁殊略一沉吟,便缓缓开口:“诸位前辈抬爱,殊不揣冒昧,献丑了。”他稍作停顿,朗声吟道:“寒花开已尽,菊蕊独盈枝。耐得秋霜苦,方知岁寒时。”
这首诗虽然简短,却意境深远。表面上是写菊花耐寒傲霜,实则暗喻自己虽身处逆境,却依然坚守气节。短短二十字,却包含了丰富的情感和深刻的寓意。
话音刚落,厅内一片静默。片刻后,掌声响起,虽然不算热烈,但也算是认可。陈文渊微微点头:“好诗,好诗。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但宁殊知道,这只是开胃菜,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果然,又有人提议以“秋思”为题,再作一首。宁殊依然从容应对,信手拈来一首七律,辞藻华丽,意境高远,将秋日思乡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这一次,就连那位一直沉默的张怀德老先生,也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接连几首应景诗词,宁殊都完成得极为出色,才思敏捷,下笔如有神助。那几个本想在诗词方面刁难他的官员,一时竟找不到挑剔的地方,只能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李文博见状,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宁公子诗才果然不凡,今日实在让李某大开眼界!来来来,大家继续饮酒赏花,不必拘束!”
气氛稍稍缓和,但宁殊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果不其然,酒过三巡之后,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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